张明讲述洛阳城下的战斗故事

Admin 发表于2016-04-28 16:26:10
一九四八年三月,我伤口尚未痊愈,就回到营里参加领导新式整军运动。运动刚结束,部队立即出发,说是到鲁山剿匪。有些新战士一边走一边发牢骚:“新式整军搞了一个多月,难道就是为了几个土匪?”老战士们却心中有数,悄悄参谋着:“放心,上级不会用磨好的快刀去砍臭虫。我看,八九不离十,准是去打洛阳。”话虽有谱,可部队一直往正西走,而洛阳却在西北。
一天,师里叫我到师部去。问什么因由,没得到答复。我心里不免嘀咕起来,左思右想,总觉得和打卓家圩子有点牵连。
提起那次战斗,真叫人窝火!对手是三四十个人的还乡团,只有几挺轻机枪,工事也不过一座土圩子、一道壕沟和几个碉堡。而我们是顶顶棒棒的一个主力营,论人数,讲武器,简直他就不能相比。谁知糟糕得很,由于火力组织不严密,几次攻击都失利了。我左臂也负了重伤。最后,还是黄昏后重新组织攻击,仅以轻伤三名的代价,全歼了敌人。仗是打胜了,可我这个刚改行过来的营长,第一炮就瞎了火……
现在师部叫我去,说不定还是为了这件事。
走进师司令部办公室,只见里面已坐满了人,都是团以上干部,像是在开什么重要会议。我刚要抽脚出来,作战参谋却把我留祝他说:
“别走,有你的份儿!”
团以上干部开会竟有我这个营长的份?大概是总结战斗经验,以打卓家圩子为例,让我来个“现身说法”。想到这里,脸上不由一阵发烧,低着头找个位置坐下。
王吉文师长满面带笑向我走来,指着我的左臂说:
“你的伤怎么样?”
“差不多全好了。”我忐忑不安地回答,静等着下文。
“那好。”接着,师长就开门见山地说:“西北大捷打乱了敌人的阵势,邱行湘的二○六师在洛阳很孤立,上级让我们趁机拔掉它。你们营担任突击,怎么样?”
原来这样!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懵懵懂懂地站起来就说:
“保证……”
“不忙!师长打断我的话,“回去研究一下,再保证不迟!”他让我坐下,沉缓地踱了两步,又说:“你们营的战斗作风我们信得过。可初次打洛阳这样大的城市,不要说你是个新营长,就连我们也缺乏经验,马虎不得。听说打完卓家圩子你有点愁闷,怕将来的仗越打越大,没本事完成任务,是吗?”
一句话说到我心里来了。近来,无论在卫生队养伤,还是行军途中,脑子总是乱糟糟的,千头万绪理不清楚。毛主席让我们打到外线,夺取中原。现在三路大军已经胜利会师,下一步就要攻打大城市了,多好的革命形势,可我能做些什么呢!几个还乡团匪徒就把我绊了一跤……
“仗是越打越大,这点你看对了。”师长说,“不过,蒋介石不是愁倒的,而是打倒的。不会不要紧,我们学嘛,到处有我们的先生,会学到本领的。这回打洛阳,多搞搞调查,大家动脑筋,别像打卓家圩子那样蛮干……”
接着会议进行具体讨论。师长又作了许多细致的安排后才散会。
三月九日,部队开到洛阳的东南郊。二、三营立即投入扫除外围据点的战斗。随着枪炮声,我的心绪一阵比一阵紧张。外围据点如果清除,就要看我们突破东门了。然而,我们除了知道洛阳是敌人苦心经营的现代化设防城市,守敌青年军二○六师比较顽固,师长邱行湘是蒋介石的得意部下之外,具体情况就掌握得很少了。明知面前摆着一个硬核桃,比卓家圩子不知要硬上多少倍,可就不晓得它硬在哪里,怎么把它砸出道缝来。
正当我们心里没个道道的时候,团党委向部队提出“人人搞调查”的号召。我们组织全营各种人员,除了警戒之外,全部出动访问老乡。茅屋里,大树下,场院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战士们,坐在老乡前面,拿着笔记本标记着老乡们述说的洛阳地形和防御工事情况。
夜深了,营部里热闹起来,人们出出进进,汇报调查结果。有的成本大套,有的一点一滴,凑在一起,是多么细致完备的“洛阳城防图”啊!无论怎么精明的侦察员也难以侦察得到。
我面前摆着下边送来的一张草图。这是一张撕下来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千奇百怪的图形和符号:有圆圈,有正方形,也有长短不齐粗细不等的直线;更有趣的是还画着一只死狗。我费了很大脑筋,还是不得其门。于是问道:
“谁画的?”
“理发员。”
难怪,理发员画军事地图,自然是外行。我把他找来当面问道:
“这张图不错,看样子很详细。你再解释一下,这条长线是什么?”
“外壕。”理发员有点拘谨地回答,“老乡说,上面原来有桥,现在不知道敌人拆了没有?”
那么短细线就是桥了。桥头的圆圈是什么?”
“老乡叫大坟包,我想是个桥头堡。”
“对。桥头堡外边的大圆圈是铁丝网吧?”
他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又问:
“死狗是什么意思?”
“老乡说,前几天有只狗跑近铁丝网,不知怎么就死了。我琢磨,一定有电,是电网。” 多聪明的小鬼!他不仅了解到重要的情况,而且做出正确的判断,使我们有可能早做准备。要知道,战斗中的任何意外,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的。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你这个小机灵鬼!”
他嘿嘿笑了两声:“这都是老乡说的。”
提起老乡,他收敛笑容,双眉齐竖,愤怒地讲起了邱行湘的暴行。这个草菅人命的刽子手,在缩进城里之前,把城外的民房全部烧毁,成千上万的百姓妻离子散,无家可归。邱行湘吹嘘的“金城汤池”,实际上是洛阳人民的“血城泪池”,讲到这里,理发员红涨着脸要求: “营长,给我枪,我要替老百姓报仇!”
何止他一个人呢?所有参加访问的人,都听到了乡亲们的血泪控诉,纷纷表示:“打进洛阳城,活捉邱行湘!”
看来,战前调查,既摸清了敌情,又激发了部队的高昂斗志,一举两得。我觉得胜利在握,心情舒展开来,马上召开营党委会,顺利地拟了一个初步战斗方案:一连突破,二连、三连分别担任第二梯队和预备队。一连长许升堂眉飞色舞,二连长邱吉太却垂着头不吭气。三连长板着脸挤近二连长坐着,像是在生谁的气。这三个人,平日里嘻嘻哈哈,亲热得很,一旦分配战斗任务,总要争得别别扭扭的。不过可以看出,他们有信心完成这个方案,所以争着担任突击。这对我也是个不小的鼓舞,我兴冲冲地向团里作了汇报。
不料,团里听了汇报之后,说:这是老一套,打小县城、打土圩子可以,打洛阳不行。让我们看完地形再说。
一瓢冷水浇在头上,心里凉了半截,我在想:难哪,看来我这个新营长,要赶上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面前的困难还多着呢!
外围据点清除了,我军阵地直迫洛阳城下。我带着各连干部、爆破排长和突击手们,踏着被炮火犁过的土地,进了东关,来到前沿观察地形。
我们登上一座楼房,通信员在墙上挖了个瞭望孔,洛阳城防工事展现在面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兀立着的高大城廓,一片死气沉沉。城墙上斑斑驳驳,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原来都是枪眼!倘若这密如蜂窝的火力点全部发射,城墙将变成一道火墙。我们要突破的东门被外面的套城——瓮城挡着,看不到设防情况。瓮城却很清楚,城门高大,塞满了沙土的汽油桶垒得又高又厚,没有几百斤炸药很难掀开一道裂口。在这样严密的火力控制下,送上这许多炸药并且把它一包包地点燃,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哩!
瓮城下边就是那道外壕,换了几个地方也观察不出小桥是否还在,因为有个篷布遮障。理发员画的桥头堡清晰地摆在岸边,它大而坚固,周围是铁丝网,占据着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地势。看了半天,没看到死狗,可能已经拖走了。桥头堡这边一片瓦砾,满目凄凉,显然就是邱行湘拆除的居民区。足有两百米宽,五步一小堡,十步一大堡,犬牙交错,相互支援,没有一线通路。此外,像鹿砦、堑壕、暗道等一般障碍物,那就数也数不清了。
人们在细心地观察着,有的绘图,有的思考,也有的紧锁眉头。一个胖胖的小鬼见了我吐吐舌头,说:
“营长,这工事,可不能一冲了事!”
我看看他,想起一个月前新式整军运动中,正是他提意见说我打仗好冲动,一冲动,拚命主义就来了。此时看到工事如此复杂,他又给我打预防针了。
一连长许升堂本来是兴高采烈的,这阵却面露愁容,很少言笑。我捅捅他:
“喂,怎么样?”
“够喝一壶的,不过没问题。”
爆破排长黄风歧一旁插嘴道:“豁上百十斤,保证打进去!”
以前我听这话,心里是最满意的了。现在我却学着师长对我的口吻,说道:
“不忙保证,拿出办法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哑口无言。真是令人焦急!第一个方案通不过,第二个方案又拿不出来,难道真要辜负上级的信任?
正在着急,给我打“预防针”的小战士又在面前一闪,我不由又想起新式整军中的那次战评会。会上,战士们把卓家圩子战斗开头失利的原因说得头头是道,有根有苗。当时曾想,如果战前开这个会,战斗不会打得那样窝囊。当然,那是事后诸葛亮。现在何不像师长叮嘱那样,“大家动脑筋”来个事前诸葛亮呢?对,开会,大家想办法。
我把全营参加看地形的干部和战士,集合在东门外的一所比较宽敞的民房里。炮声隆隆,枪声震耳,面对敌人的城墙,指点着邱行湘的“铜墙铁壁”,我们的会议开始了。我首先让大家提困难。
咱们部队从来就是这样:一提任务,大家抢破脑袋,让提困难,都成了哑巴。屋里沉默很久,外边的枪炮声更加刺耳。我耐不住又动员一次,还是没人吭气,只好点名了: “一连长,没困难吗?你们是突击连,你先说说你们怎么打?”
“坚决打!”
“具体点!”
这可把他难住了,嘿嘿笑了两声,说:“说不上来。反正我保证……”说到这里他摸摸脖子,红着脸喃喃半天,最后把话一转:“说句孬种话吧!冲锋道路太长,别的障碍不说,光城墙外边的大小碉堡就有十六个。我们连坚决打不成问题,怕的是打到城门底下剩不下几个人,没法攻城。”
见有人开了头,二连长邱吉太也说话了:
“原先看一连把突击任务抢去,说实话,有点‘吃醋’。看到这工事,我倒想不担任突击也好,免得打不好丢人。○笑嘛,压在你头上也够你受的!”
三连长也说:“我也想,一个连包干够呛!”
经他们一说,我脑子里的迷雾豁然被风吹开了,难怪上级说第一个方案老一套!用打县城的战术,对付重重设防的大城市,当然行不通。有了问题,我们继续商量办法。扯来扯去,最后还是一连长出了个点子:
“我看这样:把冲锋地段分成三段,三个连三一三十一,各连包干一段,我们包打城门!” “瓮城我们拾掇!”二连长抢着说。
“桥头梅花堡、木马和铁丝网归我们吧,保证一、二连顺利通过!”三连长说道。
难解的疙瘩和群众一见面,就顺利地解开了。以后又提出一些零零碎碎的办法,像电网怎么排除,太低的碉堡炮火打不到应该怎么对付……只是小桥情况不明,架桥队怎么使用难下决心。最后一致的意见是,战斗开始时,架桥队暂且按兵不动,侦察之后见机行事。
我们把新的方案向团里作了汇报,当即被批准了。首长高兴地说:
“邱行湘说咱们解放军冲锋是一股劲,挡住这一股就万事大吉。这次洛阳设防纵深长,地堡多,他是想用两股劲对付咱的一股劲。可是你们的方案,正是用三股劲对付他的两股劲。好极了!三个连都用上没预备队了吧,把团警卫连拨给你们!”
直到这时,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暂时算落了底。
三月十一日,在总攻之前,我抑制着战前的激动,闭上眼睛把准备工作又想了一番,觉得万事俱备,只等信号升起。不过,我仍担心打起仗来感情冲动,闯乱子,正好通信员小周在身旁,我对他说:
“给你个任务,看我脑子发热时,就拉我一把,别忘了!”
“是!”小周会意地笑着回答。
黄昏在人们焦急的期待中逐渐变成了黑夜。我们的炮兵实行迫近射击,把大炮推到低洼的地堡跟前,从炮膛里瞄准,我军的炮火发射了。霎时,山摇地动,火光闪闪,洛阳陷入烟火之中。还是在昨晚趁敌人惊魂不定之际,我让三连提前动作,先炸掉了敌人大石桥上的三道障碍。
七时,天空升起了三发白色的信号弹,这是步兵攻击的信号。陈赓兵团的四纵队和我们三纵同时向五个城门发起了攻击。
三连的爆破手们看到信号,加快动作,来回奔跑。战士马景春首先奔向桥头的梅花堡,抡起事先用胶带缠好把子的大铡刀,照准电网猛砍一气,电网裂开三个大口子,爆破员跟踪而入,迅速点燃了特制的大炸药包。轰隆一声,梅花堡飞上了天空。
三连仅以半小时就将壕外十二道障碍全部清除,使我感到最高兴的是爆破员无一伤亡。 我激动地对二连长说:“你们上!”
这时,忽然大雨倾盆而下,面前一片漆黑,看不清小桥是否被敌人拆除。架桥队几次问我上不上?我都没有回答。侦察组去了许久也不见回转。战斗中每一秒都非常宝贵,手表不停地走着。其他攻击方向的枪声十分密集,看样子人家进展很快。我开始不耐烦了,也巧,这时两块弹片打在我的背上,伤虽不重,却是火上浇油,我气恼地说:
“架桥队,上!”
小周见势头不对,连忙拉拉我的衣角。我一愣,随后喊道:“回来!”
隔了一会,侦察组长回来了,他满身湿淋淋的,喘着粗气,向我报告:“有桥!”
要不是小周及时提醒,架桥队贸然上去,不但用不上,还可能招来无谓的损失。我重新命令道:
“二连继续爆破瓮城。架桥队放下桥,准备参加战斗!”
二连冲过小桥,一气送上七个最大号的炸药包,把沙土汽油桶堵塞的城门,轰开一个大缺口。突击班长胡登法第一个冲进突破口,排长宋苍富也带头冲了进去,占领了右侧大碉;接着,邱连长率领二梯队也进去了。瓮城里的敌人很顽强,死命抵抗,战斗形成胶着状态。这样拖延下去对我们很不利,于是我叫三连和团的警卫连投入战斗,歼灭瓮城之敌。一连穿过瓮城,直取第二道城门。
一连在连长许升堂的指挥下,炸开了用沙袋堵塞的城门,突击队在英雄沙培琛副连长率领下勇猛地突进城门,迅速地夺取了城楼,三颗红色的信号弹,终于从城头上腾空升起,洛阳东门全部突破成功!
“突破只是全胜的开始!”一连的英雄们牢牢记着这句话。他们改造了敌人的工事,连续打退敌人的反扑,顽强地巩固了突破口,使后续部队源源进城,顺利投入巷战。
接着就是两天两夜的厮杀。最后,邱行湘带着他的残余部队和“敢死队”,退守到城西北角的核心工事——洛阳中学小圩子。十四日,我们纵队和陈赓兵团的四纵队,并肩向小圩子发起猛攻。无数原有的和刚刚缴获的大炮,扬起黑亮的炮口,把小圩子围在当中;每门炮旁边的弹药箱堆得像座小山。炮兵指挥员不指示具体目标,不规定发弹数目,只喊一声:“各炮发射一小时! ”随即山崩地裂, 火光冲天, 小圩子翻个了。多么激动人心的情景!过去,我们军队的政治素质一直超过敌军, 而现在装备也开始在转化了,蒋家王朝的最后毁灭还会远吗!
一小时炮击之后,成百上千的国民党军青年军官兵,失魂落魄,举起双手走向集合常那个给蒋介石打电报表示“战至一兵一卒,以报党国”的邱行湘,也头上扎着解放军的绷带,神情沮丧地被押走了。
二○六师被全歼了,洛阳城解放了。
战后,上级授予我们以“洛阳营”的光荣称号。记者让我谈谈感想。回顾卓家圩子,再看看洛阳战斗,似乎满肚子感想,不知怎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把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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