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原回忆工作队来到毛寨乡

Admin 发表于2016-04-28 16:31:10
我军挺进外线之后,豫皖苏地区的大片土地都重新解放了。但是,这些新区还不算巩固。我军主力部队正忙于和敌人的大兵团作战,一些残余的国民党匪徒和地主武装,经常窜来窜去,破坏我政权建设和群众工作的开展。为了保证我军更快地夺取中原,更好地支援战争,我们二分区军政干校,奉命组织若干地方工作队,深入农村,参加发动群众的工作。
我们这个工作队,来到界首县毛寨乡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工作局面还没有打开。尽管我们天天帮助群众劳动,挨家挨户宣传和解释党的政策,甚至把我们的衣服送给贫苦农民,班长老黄还卷起铺盖和佃户老赵住在一起,但是,群众还是不愿和我们接近,见了我们,总是躲躲闪闪,似乎有什么无形的枷锁桎梏着人们的心。
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同黄班长来到老赵住的茅草棚里。
走进茅棚,老赵正坐在半截砖头上发呆。见了我们,他连忙站起来让坐。草棚又矮又窄,站着直不起腰,坐着伸不直腿。潮湿的土地上铺着一层稻草,上边堆着一床蛛网般的破棉被套,一股汗酸气味不时向我们的鼻孔里钻。
老赵约摸四十左右年纪,满脸皱纹,头发斑白,倒像五六十岁的人。沉重的劳动使得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他动作迟缓,眼光呆滞,只有那双大手使人感到蕴藏着力量。望着这位雇农弟兄,我们打心眼里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我们坐在稻草上。班长刚要开口,老赵倒抢先说话了:
“别说啦!这些日子,咱耳朵听的,眼睛看的,也不少了,好坏心里有数。我只问一句:往后你们走不走?”
话问得突然,班长反问道:“你看呢?”
老赵想了又想,才说道:“要问咱穷哥们的心么,是一百个巴不得你们胜利,可谁都有点犯疑:万一你们呆不长呢?”他探头向门外望了望,悄声说:“胡永福的大儿子是保安团的营长,前些日子回来说共产党长不了,敢碰倒他家一根毫毛,央军回来要谁跪着扶起来……”
啊!难怪我们踏平了门槛,磨破了嘴皮,群众还是不敢靠近,原来根子在这里。班长恳切地说:
“老赵,你想想,咱解放军开过来好几十万,蒋介石的狗命还不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怕什么?”
老赵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溜了一遍,这才把脚一跺:“说的是!”三个字说完,眼泪便从他那干枯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这块布是我女人留下的……”他两手颤抖着拿起一块烂布,紧接着充满血泪和仇恨的遭遇,从那沉默寡言的嘴里倾泻出来。
原来他家三代都是大恶霸胡永福的佃户,祖父、父亲都被胡家折磨死了。他二十岁那年和邻村的一个穷人的女儿结了婚。谁知胡永福见他老婆长得俊,起了贼心,先是金钱利诱,后又威逼恫吓,人穷志不短,老婆是个刚强人,有一次狠狠给了胡永福几个耳光。胡永福怀恨在心,在一天晚上,把她抢走了。他死死揪住老婆的衣服不放,结果只撕下来一块衣襟。人呢?被抢去以后上吊死了。
“她死了,”老赵继续说,“只给我留下这半片衣襟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我又是爹,又是娘,两副担子一人挑,日子就更苦了。我撑着,熬着,把女儿拉扯到十几岁,能做饭、下地了,我才喘口气。女儿挺孝顺。蒋介石在花园口决堤那年,咱这里成了汪洋大海,颗粒无收。我得了水肿病不能下床,多亏她起早贪黑从水里捞一点泡酸了的高粱给我做饭吃,才保住我这条老命。婶子大娘们都说:‘这闺女多像她娘,长得像朵花,啥活都能干,一定能找个好女婿。’你听这话,让我心里多高兴啊!
“强盗眼里藏不得珍珠。不想,六十多岁的胡永福又在我十几岁的闺女身上打主意;派来媒人,送来彩礼,要娶俺闺女做偏房。我肺都气炸了,臭骂了一顿,把媒人踢出门去。第二天老狗就以‘抗租’为名,又把俺闺女抢走了。闺女比她妈还刚强,把老狗的脸抓得稀烂。老狗一气,就把她活活地勒死了……”
说到这里,老赵再也说不下去了。菜油灯光映照着他脸颊上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沉默了片刻,老赵突然扭过身来,一把抓住黄班长的肩膀,大声说:“同志们哪!这冤这仇俺忍受了二十多年啦!我日夜掐算着有朝一日,放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杀了他的全家,然后远走高飞,可总瞅不着个机会。现在你们来给穷人们撑腰,这就好了,说吧!要咋干?上刀山,跳油锅,我老赵绝不含糊!”
老赵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烁着坚毅的神采,这是毛寨第一个觉醒了的人。黄班长摇着老赵的手说:
“好啊!老赵,干吧!为咱穷哥们求解放,斗争胡永福!”
从此,老赵成了我们的骨干,他没明没黑东奔西跑,宣传政策,揭穿谣言。接着,我们又根据群众的要求,逮捕了胡永福,没收了他的武器。这一来,群众的顾虑消除了,许多贫雇农向我们靠拢了,并且要求公开斗争作恶多端、造谣破坏我新区工作的胡永福,建立自己的政权。
一天晚上,工作组开会研究群众诉苦斗争大会的一些事情。会后,我们躺在地铺上,兴奋得睡不着,黄班长一再嘱咐我:“小张,你明天到北集去买盘最大的鞭炮,开完大会,痛痛快快地放它一通,庆祝毛寨乡的穷哥们抬头翻身!那年我才十五岁,一听说放鞭炮,真是再高兴也没有了。
“啪!啪!”半夜一点多钟的时候,村北忽然响了两枪,紧接着又是几枪。带班的二班长在院子里喊道:“同志们快起来,有情况!”我们摸黑穿好了衣服,迅速来到院子里集合。区队长对大家说:“敌情我们还不了解,一班长、二班长和我担任掩护,其他同志由副区队长带领向村南转移。马上行动,快!”说罢,他们三个担任掩护的同志,在夜幕中身子一晃,向敌人的枪声迎去了。
在我们向村外转移的时候,敌人四处打着枪,不住乱喊:“投降吧!你们跑不掉啦!”“快交出胡老爷,要不就杀个鸡犬不留!”我们一气跑了四五里路,枪声渐渐被抛在后面,敌人的嘶叫声也听不见了,我们便在几株枣树旁停了下来。
鸡叫三遍,东方发亮,村子里的枪声完全停止了,可是,还不见区队长他们回来。副区队长急得团团转,对大家说:“看样子,他们出事了,得去看看。”于是,大家朝村子里跑去。
我们在离村二百多米的高地,向村内敌人打了一阵枪,心虚的敌人以为我军主力赶到,仓皇向北逃窜,我们乘势攻进了村子,十三个跑得慢的匪徒当了俘虏。从俘虏口中得知,这是一支由伪保安团残部和逃亡地主组成的土匪武装,约有四百多人,头子是毛寨邻村程营的一个叫“程司令”的大地主和胡永福的儿子。他们企图在群众诉苦斗争大会还没有召开以前,抢走胡永福,赶走解放军的工作队,打击群众的斗争热情,阻挠我新区工作的开展。
仅仅几个钟头,毛寨乡便被匪徒们糟蹋得不像个样子。不少房屋被烧毁,一些贫雇农骨干惨遭杀害。群众纷纷来向我们哭诉匪徒们的滔天罪行。我们一边安慰群众,组织救火,一边抢救受伤的同志,可是始终没有看到区队长他们。
最后我们走进一个大院,“啊!大家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只见枣树上吊着三具尸体,铁丝绑着四肢,被火烧得焦黑,浑身上下找不出铜钱大一块好肉。我们把尸体解下来平放在地上,辨认了许久,才认出就是我们的区队长、二班长和我们的班长老黄。顿时我和几个女同志一齐失声痛哭起来。
在场的同志们和乡亲们,一个个热泪盈眶,悲忿交加,纷纷嚷着找胡永福老狗算帐。正在这时,老赵从外面走来,他老鹰抓小鸡似的提着胡永福的衣领,嘴里不住咒骂:“差点没叫土匪把这老狗抢走。枪一响,我拎起他的脖颈就往村外跑,他坐在地上耍死狗。眼看土匪就要赶到,我一脚把老狗踢进路边的红薯窖,随后也跟着跳了下去。在窖里他还想叫喊,我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对他说:‘你再出声就掐死你。’老狗这才服贴下来。一直听到没有枪声了,我才把他提出来。”
老赵边说边笑,当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地下的尸体时,顿时收敛了笑容,站在那里发愣,两颗豆大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两脚一跺,回转身,照准胡永福脸上狠狠就是几巴掌。那老东西踉踉跄跄退后几步,鲜血从他嘴缝里冒了出来。乡亲们也一齐拥上去,拳打脚踢,三下两下老狗已经被打得鼻青眼肿了。
我们正准备掩埋烈士的尸体,枪声像爆豆似的又在村外响起来。原来土匪探听到我们不是主力部队,又返回来重新组织进攻了。为民除害、为战友复仇的怒火在每个人胸中燃烧;毛寨的群众也拿着锄头、粪叉和我们一起参加了战斗。
差不多整整打了一个上午,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我华东野战军的一个主力营和县大队赶来了。敌人自知抵抗不住,拚命往东溃退。我们乘胜追击,主力部队从后边包抄上去,就把这股四百多名土匪全给歼灭了。这一仗,打死了大地主“程司令”,活捉了胡永福的儿子,捎带着把附近几个村庄随土匪逃跑的地主、恶霸也抓了回来。敌人的一次大规模的阶级报复就这样被粉碎了。
敌人这次反扑,擦亮了群众的眼睛,给我们的工作创造了更为有利的条件。新仇旧恨在人们心中交织起来,推动着暴风骤雨般的斗争发展到一个更高的阶段。
不久,经过充分准备的诉苦斗争大会召开了。这是毛寨乡农民终生难忘的一天,是他们扬眉吐气、翻身作主的一天。这天天气特别晴朗,温暖的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碧空,数千群众扶老携幼,摇着小旗,从四面八方向广场拥来。广场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人人脸上洋溢着翻身的喜悦。胡家父子跪在台前,这两个吮吸人民鲜血、骄横一世的魔鬼,被群众一声声雷鸣般的吼声,吓得面色如土,耷拉着肥胖的脑袋,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老赵第一个跳上台来,朝台下大声说道:
“乡亲们,咱们祖祖代代见了胡家的狗都得敬让三分;如今胡家父子在我们脚下跪着。天真是变啦!这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好,也多亏他老人家。”他转身指着台上挂着的毛主席像。 “十里八村,”他继续说道,“谁不知道俺老赵一家三代,给胡家当了几十年牛马。』他们害得家破人亡,只剩我这么个孤老头子……”一字一泪,在场的群众谁没受过胡家的欺压? 老赵的话引起了他们的悲痛和积愤,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哭喊着:
“血债要用血来还!”
“打倒地主恶霸,为老赵报仇!为劳苦人报仇!”
这声音,像春雷滚动,吓得胡家父子俩将头紧紧伏在地上。
老赵说到最后,指着胡永福的鼻子说:“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害了乡亲们不算,还杀害了工作组的同志。就是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也解不了我们的心头恨呀!”
接着,被拷打致残的老人,被奸污的妇女,被害死父母的孤儿,一个跟着一个上台控诉,触痛和激怒了千百个人的心。
会后,我们根据群众的要求,依法枪决了罪大恶极的胡家父子,为人民报仇雪恨。
通过这次斗争,群众认识到自己的力量,阶级觉悟提高了。在我们的协助下,健全了农会、民兵等组织。老赵被大家选为村长,办公室就设在胡永福的堂屋里,这个以前被农民看作阎王殿、望而生畏的房子,现在穷哥们儿自由地来往,在里面说笑着计划生产和支前。毛寨乡翻身了,祖祖辈辈受压迫、受剥削的农民,开始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到了年底,中原地区的军事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我们也奉命返回部队。副区队长留下来担任副区长兼区中队长。
临走那天,毛寨的群众纷纷自动奔向上次开斗争大会的广场上聚集,拉着我们的手依依不舍,感激的话儿说不完。老赵站在一个土坎上,代表大伙说:“同志们放心去打老蒋吧!刀把子已经攥在咱们穷人手里了。我们一定努力生产,保管让你们在前方吃好喝好!”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回头招手。走出很远了,乡亲们还都站在村口,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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