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驻在河南省叶县休整。一天,指导员李家鳌同志把我找去,对我说:“咱连又成立一个机枪班,准备叫你去当副班长。”
我听了心里一跳。参军才一年多,当机枪射手也没多久,叫我指挥一挺机枪也许还行,指挥一个班恐怕担不起。
指导员接着说:“全班连你五个人,两个新参军的,两个刚解放的。羊山战斗解放入伍的刘炳国也在你们班。怎么样?”
我能说什么?组织上叫我负责,是对我的信任。我向指导员说:“行啊,服从组织决定”。可是心里实在没底。对于解放战士,怎么去领导他们呢?
说是机枪班,可连个机枪影子都没有。部队休整后,临出发那天,连里来通知,说发给我们一挺马克沁重机枪,要我们去扛。我一听高兴极了,拉着刘炳国就往连部跑。到那一看,心凉了半截。这叫啥呀!枪管可能吃过炮弹,歪脖缺嘴的,扛着它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新参军的宋文义,不懂得好枪孬枪,双手抚摸着枪管,欢天喜地地说:“我们班有枪了,这回打‘遭殃军’不成问题了。班长,你说是不?”
我满肚子不高兴,也没理他,只对刘炳国说:“走,把枪扛回去!转身去找指导员。 指导员在连部里正低头写什么,我进门就说:“指导员,我不干了!”
他笑着看看我,问:“怎么的,又和谁憋气了?”
“人是那号子人,枪是蹩脚枪,你找个能干的吧,我干不了!”
“你说的哪号人?新兵?解放战士?”他放下笔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问:“郭宝河,我问你,你生下来就是解放军战士吗?生下来就懂革命道理吗?”
话虽然短,可问得我张口结舌。我参军前只晓得放羊、种地。参军后党和同志们帮助我提高了觉悟,擦亮了我的眼睛,认清了革命前途。想到这里,感到自己太莽撞了,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干是干,不过……”
“不过那枪要换换,对吗?”指导员严峻的神色缓和下来。
我看有门,急忙说道:“可不,那是一等残废,实在不中用。”
“那就看你们的本事了。部队天天扩大,咱又没有兵工厂,要换枪,只有找‘运输大队长’蒋介石。你呀,还是老兵呢!”
我当时脸红了,埋怨自己光会向上级伸手。思想一通,转身要走,指导员又叫住我:“记住,你是个共产党员,要相信大家,不论是刚翻身的农民战士,还是解放战士,都是我们的阶级弟兄,只要很好地团结他们,教育他们,会成为好战士的!”
指导员几句话,说得我真是哑口无言了。
不几天,部队奉命去打一个县城,排长借了个枪管来,换下我们那个歪枪筒。试了试还行,就是不能连发。
当晚发起进攻,我们班就用那打单发的机枪,掩护部队攻打车站。次日天亮,西、南、北三关都被攻下来了,我们占领了车站,就剩下东关还在敌人手里。
白天,敌我对峙。晚上,营里命令我们转移阵地,掩护五连过封锁沟,向东关运动。走在路上,营长带着一个人,对我说:“郭宝河,给你们班补充一个新同志,昨晚解放过来的。” “得,又是一个解放的!”我心里想着,把新来的同志上下打量一番。他中等身材,脸无血色,两眼失神地站在那里发呆。他本来就很瘦,加上一身肮脏不堪的国民党军衣,更显得邋邋遢遢。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宋九荣!”他耷拉着脑袋,回避我的目光,怯生生地回答。
战斗又要开始了,我没时间和他多谈,就指指刘炳国说:“宋九荣,这是你的组长,跟他在一起吧!”刘炳国亲热地把他拉到身边。
战斗打响了,同志们都紧张地装子弹,打水。宋九荣在一旁心事重重,动作迟缓,只有敌人炮弹打过来的时候,他才不慌不忙地躲避一下。他想什么呢?真得注意点,要不,他可能“脚底板抹油”——溜掉呢!
他勉勉强强地跟着我走。说实话,心里有点埋怨营长,战斗这样紧张,给我们送来个累赘。战斗发展得很顺利,我们占领了小东关。敌人几次反扑被打下去之后,就成了泄气的皮球,半死不活地东一下西一下乱打炮,像给自己敲丧钟。我们趁战斗空隙,对着朝阳靠墙根休息。大家说说笑笑,谈论刚才的战斗。宋九荣呢,一个人坐在背阴的角落里,一声不吭,愁眉苦脸的不知在盘算什么。刘炳国问他:
“宋九荣,你是咋搞的,有什么心事?”
宋九荣抬头望望,没有吭声。
“有困难就说,别老这样。”别人又说。
他还是不言语,不时用手揉着左脚。这时我才发现,他脚上没穿鞋子,怪不得掉队呢!看,刚才想哪去了!我心里一阵惭愧,问道:
“你的鞋呢?”
“丢了!”
“那你不早说”,刘炳国放下枪,用油布擦擦手,解开挎包,掏出一双新布鞋,“快拿去穿上!”
“这……”宋九荣不解地瞪着眼睛,不敢接鞋。
“穿上吧,在家靠父母,到部队靠同志。我这个组长也粗心,不知道你打赤脚,把脚冻坏了吧?”
宋九荣迟疑地接过鞋来,又转身看看我。我说:“穿吧,咱部队就是这样,同志就是亲兄弟。”
他眼角流下泪水,对刘炳国说:“组长,我一定对得起你。”
“唉!说哪里去了,革命同志团结互助嘛,我刚过来那阵,老同志也是这样待我的。”
“你也是那边过来的?”
“可不,我是‘羊山战役’解放过来的。”
“想不到……看不出来……”宋九荣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只是上下打量着刘炳国,然后环视周围的同志,嘴角一动,像是要笑,但眼里含着泪花。他再不那么愁眉苦脸了,开始跟同志们叙起家常来。原来,他家是佃农,因欠地主的租子没法还,便替地主儿子当了兵。在国民党反动派军队里,虽然受尽了饥寒和屈辱,却不敢开小差。因为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一个同乡,开小差被抓回枪毙了。说着说着,他已泣不成声,精瘦的肩膀上下抽搐着。
班里的同志多半是解放战士,在国民党军队里,都有一段辛酸的经历。宋九荣的叙述勾起了往事,大家眼圈都红了。我说:
“同志们,今天咱们都是革命战士,要为阶级兄弟报仇,打天下。”我重复着刚参军时指导员对我说的话:“全国还有千千万万像我们这样的受苦人,仍在受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折磨,我们要去解放他们。”
宋九荣虽然没说什么,但从他那双闪动着新生的光辉的眼里,流露出坚毅的神情。
天又黑了,枪声越来越紧。友邻部队已经突入城内。我们也打开了个突破口,一个个像小老虎似的往城里冲。宋九荣背着七百多发子弹,累得满身汗水,一步不拉地紧跟在刘炳国后面。○人要换他,他紧紧抓着子弹箱不放,唯恐被人抢去。
进城不远,营长吩咐我们留下看守车场,嘱咐我们不要麻痹,留心溃散的敌人。
我叫刘炳国把机枪架在门口,其余的同志到里面去清点东西。乖乖,三十多辆大卡车,满载着军用物资。看来,敌人刚装好车没来得及开走,就被我们截住了。
我们正忙着,忽听西边响起“嗒嗒嗒”的机枪声,还夹杂着沉闷的摩托引擎声。这时有人喊道:“装甲车!”
我向外一看,可不是,一辆,两辆……整整七辆黑家伙向我们驶来。马达震得地皮直忽扇,车上机枪喷着火舌,打得墙上的土块四处乱飞。我小声对大家说:“沉住气,放近点,打它个措手不及。”可是说实话,参军一年多,我还没见过这玩艺,特别是那挺不连发的机枪,能对付得了吗?想着想着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这时,只见刘炳国牢牢把着机枪,紧紧盯着敌人。眼看敌人要到跟前了,他不慌不忙地压下扳机。只听噗哧一声,前面一辆车的轮胎被打坏,向前一倾,瘫痪在原地不动了。敌人用所有火力向我们射击,闪光的子弹从头上飞过,把门框打得稀烂。刘炳国的机枪也被压住了。情况很危急,必须立刻还击。没等我发出命令,宋九荣一个箭步窜出去,扬手甩出两颗手榴弹。车群里闪出两团火光,我们也趁势扑了上去,敌人见势不妙,后边的几辆掉头想跑,轰隆一下,也歪在沟里爬不上来了。班里同志一拥而上,靠近车前,敌人的火力失去了作用。这时,追击的部队赶到,把这些笨牛团团围住,大声喊着:“快出来,解放军宽待俘虏!宋九荣纵身跳到车上,用手榴弹把甲板敲得当当响:“兄弟们,快出来吧,出来宽待!”车里唧唧喳喳嘀咕一阵,接着车门打开,举出一条白手帕。
“哎,早就该这样!”宋九荣说着从车上跳下来。
举手出来的敌人,看宋九荣身上穿的是国民党军装,连说:“误会!误会!”要把手放下来。
宋九荣说:“举起来!一点没误会,我们是人民解放军!”
那个家伙瞪着眼睛愣住了。
瞧着宋九荣那劲头,我从心里喜爱他。才一天工夫,他变得多快呀!
这时,宋九荣从车里扛出一挺重机枪,笑容满面地对我说:
“班长,枪,崭新的!”
“这回咱这挺单发的马克沁,该进博物馆了。”
“全连都该换一换了!”
这一仗,我们缴获重机枪七挺,子弹四万余发,装甲车七辆,“运输大队长”又给我们送来不少装备。
部队又进行短期休整。有一天,指导员把我叫去,问道:
“怎么样?”
“个个都是好样的!”我愉快地回答。
“现在要把你们班的刘炳国、宋九荣调到别的班去,有意见吗?”
“这怎么行?刚搞熟,打仗也不错……”
“让他们去带更多的新同志不好吗?”
“那我们班呢?”
“另补充三个,才解放过来的!”
又是三个解放过来的!但是,这回我没有丝毫犹豫,只大声回答:
“指导员,来吧,愈多愈好!”
指导员爽朗地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
“这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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