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十三日开始,蒋军对我陕甘宁边区的大举进攻,已经是第四天了,胡宗南“三天占领延安”的牛皮已经吹破。为了纵其骄气,伺机歼敌,党中央决定暂时放弃延安。要我军在延安外围坚守七昼夜,保证党中央安全转移,保证边区群众坚壁清野。同时尽可能大量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挫其锐气,然后诱敌深入。当时我陕甘宁边区部队只有二万多人,一纵和新四旅正由关中分区向延安地区运动,二纵正从晋绥星夜向西赶。因此,阻击咸榆公路以东地区敌人的主要任务便由我们教导旅独力承担了。
我旅的防御线,东起临真镇、西至九龙泉,约长一百余里。四天来,我们在临真、木关崾岘、老爷岭和金盆湾等地,一次又一次地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敌人不得不以他们的大量尸体来铺平道路,更不得不按照我们安排的日程缓步爬进。
虽然是重兵压境,上有飞机,下有大炮;虽然我们的兵力单薄得有时只能用一个排、一个班去对付成营成团的敌人;虽然我们许多阵地经常处于三面受敌的险境,两天三天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但这一切不利的条件,困难的情况,都没有使我们感到为难。战士们知道身后就是延安,就是党中央和毛主席,只要上级说:“守1他们个个都是兴高采烈,双脚踩在工事里,什么敌人、什么困难,别想要他们挪动一步。
使人感到为难的是要战士们后撤。道理已经讲过多少遍,可是感情上总是转不过弯来,到真要撤的时候,非“蘑菇”半天不行。
瞧,今天天还没黑,二连的同志们就给我来了个“先发制人”,他们简直是哀求:“让我们加守一会吧,和敌人再打一个回合也好。”
不撤怎么能行?我们没有必要和敌人拼消耗,只要达到我们作战的目的就行,何况目前我们的处境也不利。敌人进到金盆湾后,一面从东南两面向金盆湾以东我们二团阵地猛攻;一面顺着金盆湾伸向西北的山沟前进,企图切断我们一团的退路。而此时,我营和团部的联系已被切断了。当时我们营指挥所和二连阵地在一起。营长已经负伤下去,我同二连连长商量,决定立即转移,从右后方一带梢林里转到新的阵地去。
像前三天一样,战士们又是意见一大堆。这个说:“再往后撤,脊背要碰到延安城墙了!” 那个说:“再守三天敌人也上不来1他们围着我,七嘴八舌。我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心里很激动。经过四天战斗,他们都显得瘦了,眼睛里充满血丝,嘴唇干裂。四天来,白天打仗,夜里转移、构筑工事;已经两夜没有睡觉,两天没有吃到饭了,可是关于这些,他们却一句怨言也没有。
我轻声对他们说:“不怕牺牲,用刺刀和敌人拼命,这当然是好战士,这点我们都能做到。”
“这个当然。”战士们齐声说。
“但是要做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光勇敢还不行,还要能在战斗中真正听毛主席的话。例如说,主席叫我们打,我们就要打得顽强,大量消耗敌人,真像要守下去的样子;主席要我们撤,我们就应毫不犹豫,真像守不住的样子。这里面有文章哪!”
几个战士“哦”了一声。这时候,副排长张清德挤到前面来说:“教导员,这些,我也能捉摸到一点。可就是一提到延安,就好像揪动了我的心,眼看着一步步快退到延安了,我心里怎也不是味……教导员,那还有啥说的,撤呗。”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翻过一道小沟,攀着树木,向团部方向绕去。在一个荒山头上遇到了团首长。我还没有报告情况,副团长罗少伟就说:“你们撤得对。现在立即把部队带到西北崾岘那边构筑阵地,然后抓紧时间休息。”
修好工事,已是下半夜了。敌人的山头上篝火熊熊,不时响起枪声,这是民兵在进行疲劳敌人的骚扰活动。敌人正在熬着寒冷、漫长而又不安的春夜,我们却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露头,飞机在头顶上盘旋,敌人又开始了进攻。今天是二营担任第一线抗击,我们是预备队,在团部附近休息。没有比在战场上休息更令人难挨的了。子弹在头上咝咝叫,炮弹在身边轰轰响,谁的心里不火辣辣的?谁的手不发痒?我情不自禁地跑到团指挥所旁边,用望远镜观看二营战斗的进展。
敌人几次进攻遭到二营的猛烈阻击,就避开正面,突然向四、五连接合部猛插过来。这一着使得突然,来势凶狠。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我身边的战士纷纷要求:
“教导员,咱们上!”
“现在不上,还‘预备’到什么时候?”
正说着,忽然杀声震天,四连阵地上跳出一队战士,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入敌群;接着五连又从左面压了下来。只看到烟尘滚动,刀光闪闪,转眼把敌人杀得七零八落。
二营阵地转危为安,我们悬着的心也落了地。这时营部通信员在山沟里发现不少冰块,用夹被包着背上来,边走边说:“打一场好仗,吃一块冰淇凌,痛快!”
我们一两天滴水未进,昨天干渴难忍的时候,还有牙膏可吃,今天连牙膏都没有了。在这节骨眼送来冰块,简直是雪里送炭。战士们蜂拥而上,吃着“冰淇凌”配“面豆”的午餐。阵地上一片笑声。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从团部传来:毛主席从延安打电话给旅首长,表扬我们打得好,大量杀伤了敌人。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顿时传遍了整个阵地,阵地上腾起一片欢呼,好像一阵滚动的雷鸣,回荡在这陕北的群山之中。
天又黑下来了。顶得过死,会使敌人失掉“深入”的勇气,于是我们按计划又撤向松树林村。村里静悄悄的,老乡们下午就上了北山,我们进村以后,有些人才陆续回来,帮助我们烧水做饭。
天麻麻亮,我们就上了西北山。今天,我们一营担任了据守全团阵地制高点的任务。这是一个光秃秃圆溜溜的山峰,远看像块磨盘,因此我们都叫它磨盘山。它南面是条漫漫的山坡,无险可守;北边却是峭壁悬崖,只有打柴的农民凿出的脚窝可以上下,通过一个崾岘连接后边的山梁。东西两边是黑森森的梢林,从磨盘下一直到沟底。这样的地势,真是易攻难守,而一旦失去,想再从北面夺回它,却又是易守难攻的。
部署就绪,战士们刚刚挖好简单的掩体,敌人就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漫山涌了上来。战斗一开始就使人预感到形势不利:作为营的主阵地的磨盘山,面积不大,没有工事,只是仓促挖了些卧射掩体,两挺轻机枪和一个步枪班一共十多人在上面,就已经很稠密了。营指挥阵地和第二梯队只能在崾岘北边的山梁上,离磨盘山直径不过三百米,但火力恰被磨盘山挡住,不能策应。
在这种孤立无援而又地形不利的情况下,这十几名战士依然打得十分顽强。敌人的凶猛进攻,一次次被击退了。虽然如此,我的心似乎还捏在手心里。
中午,磨盘山顶忽然沉寂下来,有几个戴大沿帽的人在向北边窥探。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周围的同志们也都呼地站起来。谁都知道,磨盘山阵地陷落了!失掉了磨盘山,全团的防线便失掉了支撑点,受到严重威胁,如果我们不能在此站住脚,敌人就可顺畅无阻地窜到延安 ……想到毛主席昨天还从延安打电话来,可能还没有撤走,心里简直像滚油熬煎。
反击!坚决把磨盘山夺回来!
担任反击任务的三连还没有开始运动,敌人已经越过崾岘向我们营部的山梁攻来。看来敌人是想在夺得制高点后,把我军的阵地一鼓攻下。机枪、六○炮组成的密集火力,封锁了我们整个山梁,使人抬不起头来。我们集中了所有的轻机枪,可是每挺机枪平均才六七十发子弹,怎么也压制不住敌人的火力。眼看着黑压压一大片敌人,像乌云似地拥上山坡,越来越近,形势万分危急。这时候,只听蒋军官们一片喊声:“冲啊,冲过山就到延安啦!”“先冲上去的有赏!”……
敌人如此狂妄,激起战士们的无比愤怒。阵地上突然一枪不响了,战士们好像听到一声号令,霍地从掩体里站起身来,一个个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朝向敌人。三连二排的同志们一面检查枪上的刺刀,一面掏出手榴弹。张清德拧去手榴弹盖,咬掉拉火绳,呼地扔向敌人: “想到延安?老子没批准!”“有赏!赏你个铁馒头!”
一阵手榴弹雹雨般落在敌群里,山坡上顿时烟尘大起。只见张清德纵身一跳,轻轻喊了声:“二排同志们,跟我来!”像一只鹰一样,翅影一闪,就穿进烟云中去。紧接着,二排的战士们好像连发的弓箭,飕飕飕射向敌人。硝烟里,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只听到一片沉重的铁器撞击声、敌人被刺中的狂号和战士们短促的斥骂声:“延安?去延安?滚你妈的!……” 三连战士们像一股狂风,赶散乌云后,直向磨盘山扑去。这时,从那遍布敌人尸体的战场上走下一个战士,他背上背着伤员。
“谁?”我焦急地问。
“二排副。”那战士把伤员平稳地放在营指挥所旁边,没说二句话,返身像飞一样向磨盘山奔去。
啊,是张清德负伤了!他面色蜡黄,神志已经有些昏迷。他嘴里还在断断续续重复:“延安?……老子不批准!……”
三连已经越过崾岘,向磨盘山接近。敌人唯恐失掉这个唯一的制高点,便拼命用火力封锁我们的进路,不断把手榴弹从磨盘山上丢下来。三连的战士们匍匐在弹火纷飞、颠荡不宁的山坡上,处于极端不利的地位。更令人焦急的是敌人如果趁这个机会,把那唯一可以上下的脚窝窝削平,那就插翅也难于飞上去了。这时候,一、二连的班、排长左一趟右一趟来要求增援三连。这显然不行,上去人多了,必然增加伤亡。我望着那后山的陡壁悬崖,心里像烧着一把火。
不久,三连战士们向前运动了,一个又一个,一组又一组,逐渐接近到磨盘下。通过硝烟可以隐约看到,六班战士李国玉和六班副在最前面。他俩向磨盘上用了两颗手榴弹,借着爆炸的烟雾,罟竦谝桓雠郎夏ヅ蹋幼攀橇喔保瞧说降腥嘶股涫稚砩希偷腥? 扭打在一起。后面的战士一拥而上,敌人的机枪这时在六班战士手中向敌人猛扫过去。磨盘上的和企图扑上来的敌人,在我们机枪、手榴弹的打击下,有的当了俘虏,有的滚下山沟,有的陈尸磨盘下,有一个敌军官惨叫一声,从悬崖上跌下去,大盖帽在半山的树枝上发抖似的摇晃。一场扣人心弦的反击战在这些英勇的战士面前,不到半小时就胜利结束了,我们又占领了磨盘山!
我嘘了一口气,擦去了额上的汗水。这时候,三连通信员和六班副带着俘虏,背着刚缴获的三挺司登式冲锋枪和一挺轻机枪,来到营指挥所。为了便于上级了解情况,我立即叫把俘虏送走,这是我们保卫延安战斗中第一次抓到的俘虏。
太阳快要落山了,团部来了命令:我军已经完成七昼夜的阻击任务,明天三月十九日,是预定放胡宗南进延安的日子,旅部决定黄昏转移。
“怎么,放弃延安?”我身旁的六班副惊叫起来,可是,他又立刻醒悟似地说:“哦,对对。”
在夕阳的照耀下,我们撤出了松树林一带。七天来,我们杀伤了蒋军五千多人,挫伤了他们的锐气。正如毛主席说的,敌人困难增加了。我们不仅掩护了中央的转移,还为我边区人民和主力部队争取了备战时间。现在我们还将用一座空城去冲昏敌人的头脑,让敌人背上更沉重的包袱。我们都知道,毛主席已经给敌人安排了天罗地网。尽管这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愉快的,但是,一想到我们党中央、毛主席住过的延安,我们多年来战斗、学习、生活过的延安,现在就要沦落在敌人手里,谁的心里都像火烧似地疼痛。大家虽然都默默无言地走着,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宣誓:再见了,亲爱的延安!黑夜就要过去的,今天我们离开你,明天我们就要回来。让敌人去高兴吧,我们定要叫他用千百次的失败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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