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三次进犯临江失败还不甘心,如今又从东北和华北拼凑了十一个师的兵力,发动了第四次进攻。你们看——”他在图面上用手指虚画着说,“敌人仗着绝对优势兵力,兵分三路:左路以敌六十军为主,向我辉南、金川进犯;右路是敌二○七师等三个师向我桓仁、辑安进犯;中路是敌主力,由石觉的八十九师加上五十二军、九十三军、新六军等各一部分兵力,分成两个箝形箭头,直取临江。看来这次来头不小,气儿很粗,成心要端我们的锅。敌东北保安副司令郑洞国和十三军军长石觉已经亲临新宾指挥……”
每次战斗,上级对敌我情况考虑得非常周到。这,我们谁都心里有底。但是,这次面临着比我们大过三倍的敌人,究竟怎样打法?却是我们急着要了解的。大家便要求团长给讲讲我们的作战意图。他笑着说:“打法嘛,上级自然心中有数,咱们最近不都学习过毛主席的指示了吗?这就更容易领会了。”讲到这儿,他把不惯于盘腿打坐的两腿伸直,舒展了一下腰身,轻快地说:“上级说,目前一口吞掉敌人还办不到,只能砍断他一个指头,叫他把整个爪子都缩回去,这就叫做集中优势,歼其一路。总的打法是撇开两头单打中间,对中路来的两股也还是拣一股歼灭。从整个战役的敌我力量对比来看,是敌三我一,敌占绝对优势;但是从歼灭敌人中路这一股的战斗来看,是敌一我三,我占绝对优势。』我们选中的这一股是谁呢?就是石觉的部队——八十九师搭上五十四师的一个团。你们听听他们的条件合适不合适?”说着,黄团长便扳着指头一条条地解说起来:“在这次来的敌人里面,别的部队都跟我们交过手,滑了,怕了。八十九师就不然,他们一是蒋介石的嫡系,到过缅甸,骄傲得很;二是最近新从热河调来,没尝过我们的厉害,摸不到我们的战术特点,容易上钩;三是这股敌人来的莽撞,一心抢头功,进展得比任何一路都快。所以纵队决定,以九师打援,阻击中路另一股敌人。以七师、十师和我们八师打歼灭战。七师和十师隐蔽在红石镇和三源浦一线敌人侧后,切断敌人退路,我们八师放在正面。这样,给八十九师准备一个口袋,兜住它,歼灭它!具体到我们团的任务是两个,一个要把住口袋底,不放走一个敌人,另一个是想办法把敌人引进口袋里来。这叫做牵‘牛’。”团长望着我和一营长说:“这个牵‘牛’ 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两个营了,怎么样,有信心完成吗?”
我跟一营长简直说不出的兴奋,一齐大声回答说:“我们保证把敌人牵进来!”
一九四七年四月一日,我们向新宾方向,迎着敌八十九师的来路出发了。
这时已是春日融融,向阳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万里冰封的山野露出斑斑驳驳的黑土,一片片松林青葱翠绿,杨柳枝条随风摆动。春天的喜悦也来到了每个战士的心里。虽然战士们还不了解这个巨大的战斗计划,但只要是向前去,打敌人,他们就兴奋异常。一个个加快脚步前进,恨不得马上和敌人接上火。
部队走过红石镇十多里,前面忽然传来激烈的重机枪声,不久迫击炮也响起来,团侦察队和敌人打上了。我们立刻停止前进,在一溜南北的山岗上组织防御。
炮声越响越近,有些炮弹已经落到我们的阵地上,远处公路上发现有敌人骑兵发疯似的奔跑,马蹄子扬起一团团雪粉。接着对面山坡的松林里,也发现有敌军穿来穿去,越看越多,仅在我们左边就展开了一个多营。他们试探着打了一阵炮,就漫山遍野,连喊带放枪地冲上来。
我在七连指挥所,看见左右的战士,把手榴弹盖一个一个拧开,放在身边;又把子弹推上膛,暗暗地瞄准敌人。敌人越来越近,我们阵地上仍然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直到七连长李意宣打响第一枪,子弹才像暴风雨似的向敌人卷去。
山顶上,我们的战士越打越有劲,好些人跳出堑壕,投弹,射击。班长们把军帽推到后脑勺,一个个生龙活虎似的,准备出击。眼看着敌人快要败退下去了。我按照原来的计划,命令七连长撤退。
“撤退?”七连长迟疑地看着我。
“是的——撤退!”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一句。
七连长一时摸不着头脑,嘀咕着:“敌人退了还撤?”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执行。有的战士还在拣地上没打完的手榴弹。我对他们说:“还摸弄什么,快撤!”他们愣愣地看着我,不情愿地向山下跑去。接着八连也开始转移了。敌人一见我们撤退,顿时又像松瘪了的橡皮人打满了气,一群群紧紧跟上来。我们退到三里多外的一溜山岗上,顶了一阵,然后又撤。就这样三逗两逗,把敌人引到了红石镇以北的山里。
到了中午,敌人闹闹吵吵在山下开饭。我们也准备吃午饭。哪知饭菜刚刚送到山上,没等同志们拿到碗筷,突然有一股敌人从树棵子里摸了上来。原来敌人故意用一些人停在山下麻痹我们,偷偷地把后续部队投入了战斗,真是学了点子乖!我心里一乐,和萧教导员各掌握一个连撤退,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山头一起丢给了敌人。
这一撤,战士们的意见更多了:
“这是打的啥仗呀,总是撤!撤!”
“撤得这么急,好像叫敌人打垮了似的!”
“说不定又要撤到长白山喝西北风去!”
提起这,大家都觉得窝火憋气。原来在前三次的保卫临江中,我们在大荒沟、小荒沟那些阴冷荒凉的老山沟里整整转了一冬。那里没有几户人家,整天看不到太阳,连看天也像从坛子口往外看一样。……想起这些,谁还愿意往后退!七连长和八连长再也压不住火了,找到我和教导员气呼呼地说:“敌人太疯狂了,让我们反击一下,教训教训他嘛。”
我和教导员听了不禁要笑。其实这也难怪他们,当时上级的作战意图,只传达到营,下面不知道我们是在牵“牛”,不懂得退得越慌张,越能麻痹敌人。
萧教导员便说:“怎么?舍不得你们那几桶饭菜吗?他疯狂点怕什么?像打一九五师那样,一打就溜,还不好办哩!……”
七连长一听话中有话,捅了捅八连长,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这样!”
我们不断地撤退,敌人更加得意忘形起来。他们的前卫打冲锋,后面成几路纵队急急跟进,甚至一个连、一个排也敢跟在屁股后穷追。天擦黑时,我们退到了兰山川、小通沟一带。敌人忽然停下来了,丁丁当当地赶挖工事。我们留下一些部队警戒,大部到油家街休息。一夜安静无事。
第二天上午,等了很久,敌人还不来进攻,这时电话铃不住地响,团长、师长左一遍右一遍地催问:“敌人来了吗?”“有什么新的情况?”首长焦虑的声音把我们感染了,我和教导员也焦虑起来!
敌人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是发现我们撤的可疑,小心起来了?但八十九师战斗力强,很骄,一切都满不在乎呀!是发现兄弟部队在迂回包围,不敢再孤军深入,想跑吗?看来也不是,敌人分明很镇静,丝毫没有逃跑的迹象。也许是他们正调动兵力准备更猛烈地进攻?……一切可能我们都想到了,心里却还是没个底。
太阳快要升到当顶,我们才从望远镜里,看到敌人由红石镇以南又开过来一个多团的兵力。这时,我们悬着的心才算落实。敌人果然开始进攻了,大家都高兴得跳起来,在油家街一带顶了一阵,又按团首长指示向歪石拉子撤去。
巍然矗立在群山之中的歪石拉子孤峰,好像羊群里的一只骆驼,是这一带突出的制高点。再往东,过了三源浦便是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原。因此我们必须把敌人压在这一段狭窄的山地里。刚到歪石拉子西南山,就看见有人扛着重机枪快步向山顶运动。我以为是团的预备队,便派通信员去联系,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敌人。他们竟借着起伏地形和茂密松林,迂回过来,抢先占领了这个制高点。想不到敌人倒有这么一手。我们把他牵进口袋,他却把我们的口袋底戳了个窟窿。
我立刻打电话报告团指挥所,黄团长命令我们:“坚决守住现有阵地,等候上级指示!” 这时,敌人恨不得一下把我们推到平原上去,一次猛于一次地向我们进攻,上百门大炮向山顶猛轰,密密麻麻的炮弹把树木打光了,冻土打化了,阵地上好些地方,被炮火犁得用手扒几下就能扒出一个卧射掩体来。为了减少伤亡,我们悄悄地把部队运动到山前和两侧防守。炮火一停,敌人步兵就像一窝蜂似的涌上来。战士们听到“坚决顶妆的命令,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齐冲了下去,和敌人展开了肉搏,用明晃晃的刺刀拼刺。枪支撞击的铿锵声和惊心动魄的冲杀声交织在一起。
“杀啊!杀啊!”
“叫敌人有来路没去路!”
“刺刀见红才是英雄!”
一阵激烈的搏斗之后,敌我都有很大伤亡。但我们终于把敌人压下山去,抓回几个俘虏。 敌人当了俘虏,还蒙在鼓里呢!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见了我,莫名其妙地问道:“你们是新换上来的吧?第一天看你们那些人挖了不少工事,好像要顶一顶,可是叫我们一冲就冲垮了;到下午简直叫我们追的丢盔卸甲,看样子,我们以为是一小股游击队哩1我心里觉得好笑,岔开他的话头问道:“今天你们为什么攻的这么紧哪?”他说:“占了歪石拉子,我们团长就向师长提前报告到了三源浦,师长也打电报报给杜长官说到了三源浦,没想到在这……”
听了他的话,好些战士愤愤地说:“想的倒挺美,到了三源浦?连三源浦的边你们也别想摸!”
同志们的话果然实现了,八十九师被打得寸步难进,只好又丁丁当当地修筑工事,守起来。
深夜,我奉命来到山下的师指挥所。刘政委告诉我说:“你们把这头‘牛’牵进来了,立了头一功,现在可以对干部讲清我们的战术了。七师、十师、我师主力和军区炮兵团已经插到敌人侧后,当前的急迫任务是顶‘牛’了,把敌人顶住,不许再前进一步!因此,首先要把歪石拉子夺下来,然后才能发起总攻;师指挥所决定把围歼八十九师的这第一炮,交给你们营来打!”
我兴奋地回到营部,已经是半夜两点多钟。夜分外清冷,汗湿的棉衣又结了冰。荒野一片沉寂,敌人大车的颠簸声,疲」骡马的嘶叫声,声声可闻;汽车的一串串灯光,越来越多的野营篝火,闪烁可见。
萧教导员说:“老魏,你看敌人还拼命往口袋里钻哩!”
“好哇!叫他来吧,准备给蒋介石打个收条!”
星星逐渐稀落,天空蓝得透明,只有光秃秃的歪石拉子却一片黑暗。
时间到了,电话里传来师长的攻击命令,山炮、迫击炮、重机枪同时开火了。高耸入云的山峰顿时淹没在烟涛火海里。
部队理解了上级的作战意图,又接受了主攻任务,那个兴奋劲就不用提了。九连连长拔出驳壳枪向前一挥,带着战士越过一条深沟向主峰扑去。敌人想凭着天险顽抗,但因山岩峭陡,投出的手榴弹都滚到山脚下爆炸了。冲在最前头的三个战士,踏着岩石缝,抓着草根,向上攀登。突然,一个战士攀落了一块石头,身子一晃栽了下去,幸好在十多米的下边,有一棵松树把他挡住了。尖石和荆棘把他的棉衣撕成了碎片,身上、脸上到处是血。他稍缓口气,又向山顶爬去。接近顶峰时,三个人一齐投出手榴弹,随后九连和机枪排一起冲了上去,从敌人手里夺下了主峰。
不久,西北的妖群岭,响起了枪炮声,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来,枪炮声越响越激烈,像水开锅似的听不出个点数来。兄弟部队七师和十师已投入战斗,围歼战展开了。
敌人尝到我们大炮的滋味,全线动摇了。我营配合着兄弟部队从山上压下去,又投入了围歼敌人的大战。原来歪石拉子退下去的敌兵,没有报告他们的上司,敌人以为歪石拉子还在他们手里,毫无戒备,被我们一下子打乱了前卫团。敌人像挖翻了的蚂蚁窝,连不成连,排不成排,乱哄哄地向红石镇退去。我们紧跟着猛追。
敌人的骡马、大车、汽车、大炮,塞满了道路和田野。我们谁也顾不得管它,一直向前猛追。
追过油家街,天上一阵轰隆响,四架野马式战斗机擦着山坡飞来,低得连翅膀底下的“青天白日”也看得清清楚楚。它转了几圈,分不清哪里有他们的人,无法投弹、扫射,又夹着尾巴飞走了。
太阳西斜,我们追到兰山川一带,同我师主力和从西面压过来的七师、十师老大哥会合了。这时,敌八十九师和五十四师的一六二团全部,从师长到马夫、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个也没有跑掉。
路上,我们抓的俘虏多得送不过来,只好缴了他们的武器,给写个纸条,要他们到三源浦集合。七八千俘虏,向三源浦涌去。敌八十九师的副师长、参谋长、新闻室主任也耷拉着脑袋夹在这拥挤的行列里。
他们给杜聿明的“已经到了三源浦”的电报,被战士们当作笑柄谈论起来:“你们看,这回八十九师可到三源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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