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师这一支生力军的到来,曾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速胜信念。然而,战斗的失利却又为人们带来了严重的不安。
傍晚,十师杜光华师长被召到纵队指挥所来。
指挥所设在一个小山沟里的窝棚内。这是农民看管庄稼的一间小房,低矮得连直腰都感到困难。房内的一边是火炕。纵队的几位首长,焦急地围着灯坐下来。科长和参谋们,就靠着炕沿坐着。房里的空气充满了潮湿和沉闷。
这是一九四六年的初冬。东北敌军再一次撕毁了六月七日的东北停战协定,集中其主力部队十万之众,三路并进,于十月十九日向我南满地区大举进犯。左路敌人三个师沿沈(阳) 吉(林)线指向通化、桓仁、临江地区,企图切断我南、北满联系;右路敌人另三个师由中长路鞍(山)海(城)段南下,直取岫岩、庄河,进逼我南满军区后方所在地安东(今丹东);中路敌人五十二军直向我纵扑来,其二师沿安(东)沈(阳)线正面推进;所谓“善于迂回包围”,具有“远途奇袭”威力的二十五师则从左翼实行大迂回,企图把我纵主力压缩、消灭于凤城至安东地区。这就是敌人为解决其兵力不足的困难,采劝先南后北”作战方针而施用的阴险、毒辣的一着。敌人妄图一举消灭我南满主力,然后转兵北上与我北满部队决战。
摩托化的二十五师,是蒋介石打内战的一支王牌。日本投降后,蒋、美反动派用军舰把它运来东北,竭力吹嘘这支所谓“千里驹”如何“能征惯战”。但是,气焰万丈,梦想大立战功的敌人,却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孤军深入,钻入了我们早已布好的口袋。围歼战开始了。
这一局棋,似乎是对我们很有利,但这只是整个棋盘上的一个“眼”。外线还有敌人的几个师,正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合围我们,有些敌人一二日内就会赶到这个地区。大圈套小圈,外线有外线,问题的严重性也就在这里。
必须争取时间,迅速吃掉一股。假若相持下去,事情就麻烦了。纵队首长把我们从新宾、永陵地区调来,就是为了集中力量,尽快地歼灭敌人。可是,战斗从十月三十一日清晨五时开始,至十一月一日傍晚,经两天一夜激战,我师攻击七四六高地的二十八团,却连续冲击受挫,部队伤亡很大。
胡奇才司令员和彭嘉庆政委一向温厚和蔼,但今天却显得十分严肃。杜师长一进门,满脸的汗污尚未揩掉,就看出首长们对今天的战斗不太满意。
真是十师作战不力吗?显然不是。两日的战斗情况,我们这些参谋们也都看得非常清楚。部队前赴后继、英勇顽强,排长牺牲了,连长带头冲击;连长伤亡了,营长就挺身而出。但是,终因山高坡陡,高山上工事十分坚固,加上几天来雨雪不停,路滑难行,运动非常困难。因此,多次冲击,都被敌人反扑下来。
杜师长向首长们汇报了两天来的作战经过,向前移动了一下,凑近地图跟前。在烛光闪耀下,军用地图上的各种符号和注记显示着:敌人的退路已被切断,二十五师的全部兵力,都集中在以黄家堡子为中心的山沟里。四面山峦起伏,构成了天然的环形屏障。群峦之中,曲线最多最密的就是七四六高地。杜师长指着这个十分峻峭的高地说:“我认为由这里继续突破,只能增加伤亡。我的意见是:我们给他一个黑虎掏心,腹内开花1杜师长抬头看看司令员,指着东北方向那个已被我军控制的缺口解释:“集中我们的主力,利用夜暗,猛插进去,直捣敌人心脏黄家堡子”,略一停顿,杜师长又补充道:“我看只有这样才是个速战速决的办法。”
“黑虎掏心”,“腹内开花”,“直捣敌人心脏”,这是多么厉害的一着啊!杜师长一番坚决而有力的讲话,把所有的视线都吸引在地图上了。我们这些参谋们互相望望,都表现出喜悦的神情,仿佛我们的胜利已经有了把握。
司令员把地图拉到自己跟前,反复地端详着,揣摩着。他的右眼角上那块铜钱大的伤疤,被贴近的烛光一照,显得绷紧闪亮。面对着地图,他苦思了好久,才说:“好倒好,很有力量1但立刻补充道:“如果一旦不能得手,天明以后,我们就会暴露在敌人陆空瞰视与火力夹击之下,处境就大为不利了。”他的视线由地图转向彭政委。
彭政委在一旁沉思着,时而看看地图,时而仰望着暗黑的棚顶。他患着严重的胃病,几个夜晚不曾睡眠,多日不剃的胡子扎撒着。半晌,他才吐出了一句话:“这是没有把握的,毛主席要求我们不打无把握之仗呀!”
“太冒险!”有人附和说。
“的确是有些冒险!”
“打仗就要有几分冒险嘛!”
“不冒险,硬拚这个山头,又何时才能拚得下呢?!”
一阵议论过后,多数人还是赞同杜师长的意见,都认为这个战术思想,本身就是一把利剑;只有使用了它,才有争取在短期内解决战斗的希望。
外面响着时密时疏的枪声,有一些炮弹落在指挥所附近, 窗纸棚顶, 随着炮弹的爆炸 “扑通”“扑通”作响,可是谁去理会它呢?
时针已指着下一点了,这就是说:如果要按杜师长的方案来行动的话,在时间上已不能再迟延了;再迟延就没有调动部队、进行战斗准备的时间,也就不可能利用夜暗突然进攻了。胡司令员最后征求彭政委的意见:
“二号,你认为……”
“‘腹内开花’,终未免冒险了些。倘若到时拔不出腿来,我们就有腹背受敌的危险!政委把披在肩上的大衣拉了拉,继续说:“根据敌人援兵运动的情况,我们只能在这里坚持十余小时了,要是在这十多小时之内不能解决战斗,那我们要考虑第二步——转移。经常站在主动地位而不陷于被动,是我们必须紧紧掌握的原则。”他停了一下,面对十分焦急的杜师长指出:“时间固然重要,但一个正确的决心尤为重要!政委回头问胡司令员:“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等副司令员回来,我们再研究一下如何?”
半个小时以后,韩先楚副司令员由十师指挥所回到纵队指挥所来,立即参加了讨论。韩副司令员说:“我只提出两点小情况,请大家考虑。”他伸出残废的右手,要过胡司令员的红蓝铅笔,用仅有的食指和拇指夹起铅笔指着地图继续说:“从侧翼上观察,一是七四六高地的后坡上,在白天就有敌人约一个营的兵力集结,天黑前后,又增添了一些人。据判断,这是敌人的总预备队。敌人企图全力扼守。可见这一高地的重要性,是敌我双方都十分明白的!”韩副司令员扫了大家一眼,又说:“二是黄家堡子的周围,敌人一直在层层构筑工事。显然敌人对我们的‘黑虎掏心’,也是有所戒备的。”
这两点所谓“斜的情况,又掀起了一次热烈的争辩。但是,逐渐地,大家都感到“腹内开花”的严重危险性了。
韩副司令员仔细听过大家的发言,把手中的红蓝铅笔放下,坐回自己的位置说:“据我看,地形不好,敌人的工事和火力很强,这的确都是摆在面前的不利条件,都是七四六高地未能顺利攻克的客观因素。但是,如果从我们自己这方面再来检查一下,炮火的零打碎敲,部队的随到随上,这种‘加油战术’,恐怕也是攻击不力的重要原因吧?”他扫了大家一眼,但不等回答又说:“‘黑虎掏心’,正面强攻,这是两个打法,而照当前的具体条件看,采用后一个打法,即集中火力、兵力于一点,一股作气干到底,这可能更有把握一些。”韩副司令员转头问我:“我们的火炮、炮弹情况如何?”
“两小时前运来榴弹炮弹一百六十发,野炮弹二百发,师山炮营还有山炮弹三百余发,炮团的九四式山炮连拂晓可赶到,弹数尚不详,加上各团的数十门迫击炮,集中起来,突击一点,我们的火力密度还是十分强的。”我站在炕边谨慎地回答着。
首长们都很注意我的报告,特别是炮与弹药的数量还很可观,这使指挥所的空气活跃了许多。接着,韩副司令员建议:把各种火炮统一组织起来,以所有的榴弹炮与迫击炮射击山后的敌预备队,以所有的野炮山炮压制山头上的堡垒,密切配合强大的突击队,强攻七四六高地。只要这个山头能攻得下来,胜利地解决战斗,就十分有把握了。韩副司令员的每一句话,都像铁锤一样沉重有力。他的话音刚落,大家就兴奋地嚷起来:
“把老底拿出来,啃掉七四六!”
“不成问题,能够啃得下来!”
“山头的堡垒已叫我们摧毁一大半了。”
“就这样决定吧!胡司令员一直注视着韩副司令员,好像韩副司令员恰恰道出了自己的心事一样。韩副司令员的每一句话,都使胡司令员的面孔上增加一丝喜色。胡司令员以总结的语气指出:“火力组织力求集中猛烈,不让敌人有还手的余地……”他手里的红蓝铅笔不断指点着地图上的相应位置,说道:“把预备队全部拿出来,坚决打下七四六高地1而后他又转回头来问:“二号,你看还有什么?”
“这样很好。”彭政委继续说:“该流血必须流血,该狠必须狠,该慎重也必须慎重!当前的问题,就是坚决地吃掉‘千里驹’,吃掉这股敌人就是我们当前对人民的最重大的贡献!这一仗必须打胜,只有打胜,才能挫掉敌人的锐气;不然,我们就摆脱不了敌人,甚至保不住自己,那以后南满的文章也就更难作了。”他声音高昂,显然也有些激动,之后又用征询的口气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坐在一旁的杜师长,这位年轻干练的指挥员,显得格外振奋,把那有力的右拳高高举起,像宣誓似地表示:“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拿下七四六高地!”
首长们不住地点着头。几个不眠之夜虽使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但这时却显得神情焕发,毫无倦意。为一个胜利的决策所鼓舞,为首长们这种歼敌的坚强决心所感染,我们也都兴奋异常。回忆十多天来,我纵自安沈路转移起,一直在运动中与这股穷凶极恶的敌人纠缠。现在,我们不仅把敌人诱入重围,而且即将把它全部吃掉,这怎么不使人激动啊! 彭政委见大家并无异议,便一挥手说:“那就分头作准备吧!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看表:时间已近凌晨三点了。
在杜师长临出门的时候,胡司令员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说道:“老杜,今天可全看你们的了。”
“请首长放心!”杜师长很有信心地回答,接着,高大的个子,弯腰跨出了屋门。
十一月二日早晨八点钟,金色的阳光射向山峦。七四六高地犹如骆驼的脊峰,在群山中巍然高耸。那些高矮不等的灰色的碉堡,显得分外触目。这时,在我军进攻的道路上,从山腰到山顶的碉堡附近,成梯次地隐蔽着强大的突击队。杜师长从纵队指挥所赶回来后,立刻会同葛燕璋政委来到了前沿阵地。
正是这个时刻,三发灿烂的信号弹,腾上了天空。这是向敌人发起冲击的信号。
当即,炮声轰鸣。七四六高地上火光迸发,我们的野炮、山炮,猛烈地轰击着敌人的堡垒;山后浓烟翻滚,我们的榴弹炮与迫击炮在显示曲射炮的威风——它再不是前两天的“零打碎敲”,而竟是这样出敌不意的强大、猛烈、集中,以致敌人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还手。 “打得好呀!打得准!打得真准!……”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欢呼声。
“冲呀!冲呀!”这是胡司令员的声音。胡司令员已赶来十师指挥所。他站在一棵小松树边,手中的望远镜移动着,紧张地瞪视着前面突击队的活动。
不等火炮转移,我们勇敢的突击队,就已勇猛地发起了冲锋。从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十师进攻的道路上,师作战科副科长段然同志,一手高举着手枪,风也似地向敌人冲去。这位年轻的指挥员,以模范的战斗行动来指挥部队,刹那间,战士们一跃而起,如万箭齐发,直向山顶飞奔。
听吧!漫山遍野响起了雄壮的冲锋号声。号声响彻云霄,我们每一个人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看吧!山坡上、山沟底,到处是我们的战士,到处都是闪光的刺刀,就像汹涌澎湃的海洋中掀起的巨浪,有谁能抗得住这股洪流?战斗局势的急剧变化,使我们立刻感到这沉重的一击奏效了!
在我们强大的冲击部队里,有一位手执红旗的战士,飞快地将一面火红的旗帜插上了七四六高地的最高峰——堡垒的顶端。指挥所的人,狂欢大喊起来:“冲上去了!我们胜利了!” 当纵队指挥也转进到前面来时,彭政委、韩副司令员和胡司令员会合在一起了。他们凝望着那些英勇的战士,不住地点头。彭政委看着飘拂在山顶的红旗,半侧着脸,问和他并肩站着的胡司令员:“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吧?”
“恐怕敌人还会‘困兽犹斗’!胡司令员以他惯有的谨慎,命令炮兵迅速转移阵地,以避免敌机的报复性轰炸。
失去最后依托的敌人,像受惊的羊群,乱作一团,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他们向南突围,被我十一师截住;向西退却,被我十二师打回。十师不顾敌机的疯狂扫射,乘胜自山顶猛追下去;炮兵从四面八方向敌群准确而猛烈地射击。敌人被压缩在黄家堡子周围的山沟里。
这时的黄家堡子一片火海,浓烟冲天,已听不到什么枪声了。我军战士如同出山的猛虎,追逐着乱了阵的敌人。满山沟里是“追呀”、“捉活的”的吼叫声,它和枪炮的轰鸣同样的使山谷震惊,森林颤动。有趣的是,当我军已把敌人消灭,战士们押着一群群俘虏撤出战场时,敌人的运输机还把大量的弹药、食品投下来。我们的快速行动使敌人来不及查明,阵地已经换了主人。
被打伤了左腿的敌师长李正谊,化装成伙夫企图逃走,可是没跑多远,就当了俘虏。敌副师长段培德、黄建庸也在高喊“缴枪不杀”的战士面前,举起双手,声音颤抖地说:“不用缴了,我们是没有带枪的。”就在昨天, 李正谊还趾高气扬, 在给杜聿明的电报里吹嘘 “只需空投炮弹,不要援兵。”然而,曾几何时,摩托化的“远征军”二十五师,彻底被消灭了。曾经显赫一时的“千里驹”,在猛虎般的人民军队面前,变为驯服的“哈巴狗”了。战斗胜利结束了。纵队首长们饱经烟尘的面孔上浮现着笑容。这笑容,深刻而有力地记载了我军又一次歼灭战的光辉胜利——这是我东北战场上第一次消灭整师的敌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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