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党中央和毛主席就预见到内战的不可避免,并且指出:“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号召大家要放手发动群众,壮大人民力量。在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发出了《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重要指示,及时提出了把东北的工作重心放在距离国民党占领中心较远的城市和广大乡村方面,“让开大路,占领两厢”,以便认真发动群众,建立巩固的根据地,逐步积蓄力量,准备在将来转入反攻。接着,党中央又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四日发出了《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
东北局坚决、彻底地贯彻执行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在东北新解放区,开展反奸清算减租减息斗争,广泛地发动群众。特别是在一九四六年七月初召开了东北局扩大会议,于七月七日作出了对指导东北斗争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东北局关于形势与任务的决议》,规定目前及今后一个时期内,创建根据地是我们第一位的工作。东北局决定把群众工作放在第一位,号召一切可能下乡的干部,丢下汽车,脱掉皮鞋,换上农民服装,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分资格,统统到农村去,发动群众,进行土地改革,在东北安家立业。
我从亲身经历中,深深体会到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和东北局的决议是非常英明的。自从进入东北以来,我们就深感没有根据地的苦楚。尤其是在四平撤退以后,松花江以南大片地区全被敌人侵占了,形势越来越严重。面前的敌人如狼似虎,叫嚣着五天之内拿下哈尔滨,潜伏在我们后方的国民党“地下军”和土匪特务,勾结地主恶霸,威胁欺骗群众,乘机骚扰破坏。群众没有发动起来,军队没有人民的支援,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困难极了。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行军找不到向导,打仗找不到担架,兵员得不到补充,伤员也无法安置。现在,党提出到农村中安家,在农村中扎根,把千百万农民争取到革命方面来,真是太重要了。这是关系到我党我军在东北能否生存发展的大问题。尽管我感到任务是艰巨的,仍然愉快地接受了,带着四十几名军队干部组成的土改工作队,来到呼兰县苔屯区的薄荷台。
工作是艰苦困难的。在日本帝国主义长期统治下的东北,土地大部分集中在地主手里。日本帝国主义利用农村中地主封建势力,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统治机构,从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奴役广大农民群众。日本投降后,那些日本帝国主义的爪牙又和国民党反动派暗中勾结起来,摇身一变,成为什么“地下军”、“先遣队”,大肆造谣破坏,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使广大农民群众不敢接近我们,因此发动群众比较困难。尽管我们在屯子里一连活动了好几天,访贫问苦,搭炕补漏,送衣看病,帮群众做了许多好事;“谁养活谁”的道理也不知讲了多少遍,可是还是不见动静。农民们见了我们不是哼哼哈哈,就说什么“咱扛活,地主给工钱,两不吃亏。”虽然这样,但是我们丝毫也没有灰心。我们知道,东北的广大贫雇农,直接受着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双重压迫,有阶级仇和民族恨,苦大仇深。只要我们按照党的政策办事,坚决依靠贫雇农,把工作做到家,相信总会有一天,广大农民群众会觉悟起来的。
果然,有天夜里,我们正在开会研究工作,鸡叫头遍了,热烈的讨论还没有结束,忽然一阵狗吠,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一个工作队员带着一个人走进来。这人二十几岁,穿一身千补百纳的衣服,模样憨憨厚厚,一进门就口口声声要找“负责的”。昨天开会算地主剥削账的时候,他头一个气呼呼地说话:“别的不讲,李汉山没摸过锄把,凭啥吃得浑身冒油,穿的绫罗绸缎?再看看咱穷哥们,一年辛苦,到头来还是吃糠咽菜,全家合穿一条裤子,我出门,爹没裤子就得蹲在炕上。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我感觉得出,这是泥河里的第一个浪花。见他来,我连忙拉他坐下问道:“你起得好早啊?”
“起得早?不,压根儿就没睡。”
“为啥不睡?”
“睡不着。不光我,全村都一样,听了你们的讲话,算了地主的剥削账,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谁心里不翻腾!你说,自古以来的老规矩真能打破,土地归咱农民?”
“这样不好吗?”
“谁说不好?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可地主,比如李汉山,他愿意吗?那可是个难剃的脑袋。”
李汉山的脑袋难剃,我们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这小子家大业大,骡马成群,常常向别人夸富:“骑快马跑上三天,你也得在我李家的地里拉屎。”他家好枪几十支,打手一大群,还有个绰号“天帮”的土匪头是他的把兄弟。伪满时期他当村长,要钱,要粮,要地,要姑娘媳妇,谁敢说半个不字!日本投降后他勾结“天帮”奸淫抢掠,称霸一方,这么个家伙,要动他的东西,在农民看来,简直是老虎嘴上拔牙。我说:“李汉山的地是剥削你们的,应该归还你们。怕什么?难道他是蝎子尾巴——摸不得?”
“他比蝎子尾巴还毒。昨晚他跑到咱家,跟爹说:‘别让你家小子跟共产党胡闹,他们不是正牌,天下早晚是中央军的。’吓得爹不敢叫咱出门。”
看来敌人并没有睡觉,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很明显,李汉山是这里反革命势力的横标立柱,不把他的气焰煞下去,群众的劲头鼓不起来,斗争就很难开展。我沉思了一会说:
“回去和乡亲们说说,也跟你爹说说,不要怕,我们工作队有三不走。”
“哪三不走?”
“不斗倒地主不走,不消灭土匪不走,穷人不翻身不走!”
“三不走”,像春风一样给薄荷台带来了生气,农民开始活跃起来。接近我们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提出要求:分李汉山的浮财。
这个要求提得恰是时候。贫雇农家无鼠耗之粮,吃过上顿愁下顿。为了使农民不为生活分心,无牵无挂投入斗争;也为了打击地主阶级气焰,在斗争中发现和培养骨干,组织农会,打好土地改革的基础,我们决定首先分李汉山的浮财。
就在这节骨眼上,地主阶级的一次反扑,正好给斗争的火苗泼了瓢热油。事情是这样的:分浮财的工作刚刚布置下去,我们突然接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请帖,上写着:“兹定于×月 ×日,假敝宅谨备菲酌,敬请光临。”落款写的是一个姓高的地主。紧接着村里刮起了妖风,说什么“工作队和地主讲和了”,“工作队要回哈尔滨,高老财备酒送行。”等等。
高老财,工作队摸他的底,这个家伙吝啬出名,拉屎拉出个豆粒也要用水涮涮再吃,要他请客,岂不是割他身上的肉!他只不过是薄荷台地主群里的“打旗儿”的。“挂帅”的是谁?
有人提议说:“张队长,高老财和李汉山穿连裆裤,破坏土改,统统抓起来枪崩算了。” “请客”不犯法,人是抓不得的。我们商量一阵,决定当着群众退回请帖,教训高老财一通。高老财站在门口,脸色灰白,手拿退回的请帖,不住点头哈腰,一口一个“我该死,下次不敢。”瞧热闹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挂着称心的微笑,议论纷纷:
“老哥,看,高老财今天可蔫了!”
“工作队跟地主不含糊。”
“干吧,工作队不走还怕啥!”
一个积极分子高喊道:“大哥老弟们,去分李汉山的家当。咱们一年辛苦,汗珠落地摔八瓣,打下粮食不能让那个狗养的肥吃肥喝!”
这时,大地主李汉山家的一个长工挤出人群:“我知道李汉山的衣服粮食藏在哪儿。老鼻子啦!够咱们一冬吃的穿的。明天再种上分的地,往后咱跟穷字分家了。”
事先有酝酿,经他俩一带,群众的劲头更上来了,一个个取锹拿镐,呼着口号,直奔李家大院。
李家大概早已得到了消息,大门紧紧关闭,墙角炮楼上站满敞胸露怀、歪戴帽子的打手,十几支乌黑闪亮的枪口直对蜂拥而来的群众,枪栓不住哗啦啦地响着,恶狠狠地摆开了动武的架势。
分浮财是启蒙斗争,是跟地主阶级真刀真枪的第一回合,农民能不能在斗争中站起来,首先要看这次能不能打下李汉山的气焰。我上前几步大声喊道:
“李汉山,你动刀动枪想造反吗?”
李汉山那副刀条子脸露出墙头,阴脸陪笑说:“岂敢,岂敢,防备胡子抢劫而已!”
“睁开眼睛看看,谁是胡子?”
“这……误会,误会。”
“既然知道是误会,那就开门让乡亲们进去。”
他四下里看看他的打手们,看来又在想什么花招。给我们工作队担任警卫的武装部队哗地声散开,围住了炮楼。这下子李汉山傻了眼,连忙说:“兄弟开门!兄弟开门!”
“嘟啷啷”,两扇朱红大门敞开了。人们拥进宅院,刨的刨,挖的挖,搜出无数粮食和衣物。
趁热打铁,第二天我们就召开了贫雇农和中农大会,成立了农会。同时缴了李汉山的枪支组织农民自卫队。
这时呼兰县委阎书记告诉我说,国民党反动派正采取南攻北守方针,集中大批主力在南满发动疯狂进攻,南满我军被压缩在临江一带山区浴血苦战,情况严重。因此要我们加紧土改工作,发动农民支援解放战争,以便打过松花江,配合南满作战。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心情比进行一场决死的战斗还要紧张。我们立即召集农会干部开会,准备研究土改工作。可是等了好久,只来了一个人。许多积极分子都没有露面,告了“病假”,来的这个人不安地告诉我,昨晚有人偷偷把分来的东西扔进李汉山的院墙,还有人当面向李汉山陪罪道歉。
局势像火烧眉毛那样吃紧,需要我们尽快把“家”建起来,偏又刮起这么一阵风,这是哪里来的鬼?
一调查,原来暗中流传这样的谣言:“国军占了哈尔滨。”“共产党都向北撤了。”按线索追问,找到了谣言的根子是在李汉山家。
我们当众揭穿李汉山的阴谋,同时宣传南满我军全歼国民党号称“千里驹”的二十五师的消息。群众的眼睛更亮了,阶级怒火燃烧起来,全村群众异口同声地提出了同一个要求: “公审李汉山,平分土地!”县委根据群众要求,批准召开群众大会。
那天,天刚蒙蒙亮,附近七个屯的乡亲们就从四面八方,一批接一批拥到薄荷台。往日空空荡荡的小学门前广场,今天忽然显得狭小了,墙头上,树桠上都坐满了人。
人到齐后,农会主席宣布开会,指着押在台下的李汉山对大家说:“今天,是我们穷哥们翻身的日子,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天塌下来有共产党、八路军顶着。说吧!”
话音刚落,一个老人一马当先站出来说:“我老汉几年没出屋,为啥?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没裤子穿,见不得人。我给李汉山当了一世牛马,累得浑身是病,他分文不给,反说我欠他的债,用棍子把我赶出门。多亏毛主席他老人家派来工作队,分到衣服,要不啥年啥月我老汉才能有脸出来见见太阳呢!会场上吼起一片雷也似的喊声:“严办李汉山! “打倒蒋介石!被激怒了的群众一个接一个跳上台来,流着眼泪控诉李汉山的罪行。有失去双亲的孤儿,有受打致残的老人,也有蒙辱受冤的妇女。一桩桩,一件件,日出讲到日落,血泪帐还未讲完……
县委派来的同志根据群众要求,当场宣布,逮捕血债累累的李汉山,戴高帽游街,然后交给人民政府法办;废除他的债权,土地归农民所有。
这时,早有人把李汉山的地契、帐簿堆在广场中央,划着火柴把它点燃。蓦然,熊熊的火苗冲向天空,照亮了广常这是革命的烈火,它烧断了几千年套在农民脖子上的枷锁,烧毁了人吃人的封建制度。它,点燃了广大农民支持革命战争、和国民党反动统治斗争到底的革命热情。一霎间,谁也不言语,整个会场沉浸在一片肃静之中。慢慢地,我才听到有人低泣,由弱而强,由少而多。而当崭新的土地证发下去的时候,这声音忽然变成高昂的、发自肺腑的呼声:“共产党万岁!”
贫雇农都分得了好地,一位老汉指着土地证问我:“队长,这上边写的啥?”
“你的名字。”
老汉紧紧捧着土地证,眼泪顺着那满脸的皱纹往下淌。他喃喃自语:“我的名字,我家几代,谁想到在我这辈有了地?有地了啊!”他蓦然扭身抓住了儿子的肩膀,“去,跟共产党,去打老蒋,保住咱的地,保住咱的家。”
就从这时候起,在解放军的队列里,在东北解放战场上,有了一个家住在薄荷台的解放军战士。不,不是一个,而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战士。广大翻身农民在“保田保家”的口号下行动起来了,全力投入了解放战争。青年们骑马披红,整团整团开往前线,妇女们连夜赶制军装、军鞋;运送粮秣被服的大车,流水似的奔向前方。……
我们,终于在东北“安家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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