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肚里没有好心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本来是支义愤填膺的歌子,往常,唱起来震天价响,今天不知为何这样死样怪气!调子起高了?我跟着哼了几句,不高不低;仗打得不好?也不对,我们团在兄弟部队配合下,一夜之间攻克茭菱,缴获很大,现在身边还带着成串的俘虏……
我大踏步赶上去。部队坐在岸上等候过桥。指挥大家唱歌的文化教员用力挥动着双臂,唱的人还是没精打采。二排长站起来,烦躁地喊道:“别唱啦!要唱好好唱,不唱就拉倒,别像老和尚念经似的,不怕人家笑话!弄得文化教员满脸通红,尴尬地放下胳膊。战士们闭上嘴,怄气似的转过头去。
二排长是我们连的一员“虎将”。小矮个,胖胖的,打起仗来一向带头冲锋,只是平时干得多、想得少,遇事容易动火。刚才那道“别唱啦”的命令,显然又有些过分了。我正想缓和一下气氛,忽听战士们在底下叽咕:
“他烦,我还心焦呢!”
“可不,仗嘛,打胜了;人嘛,也‘靠边’了!”
“照这样搞法,不‘靠边’有鬼呀!”
“都‘靠边’了,还打个屁!”
我听了大吃一惊。打仗嘛,免不了会有伤亡,何况我们打的是胜仗,花一点代价值得。可是,同志们为什么不为胜利而鼓舞,情绪反而如此消沉,而且竟有人牢骚满腹,怪话连篇?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站在桥头,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疑团涌上心来。
到驻地后,我立即召集支部委员们开会,总结这次战斗,同时也提出部队的情绪问题。二排长开了头炮:
“依我看,战士当中有报销思想,右倾情绪,不整不行。指导员,在河边你是亲自听到的,别人不说,就说四班的施广东吧,开口‘靠边’,闭口‘靠边’,咋就不讲讲抓俘虏、缴枪炮的事!”
个别在班里工作的支委提出了相反的意见,他们说:我们连刚从地方上升为主力,干部虽然作了一些调整,但多半还是村长、乡长,搞“双减”是老牌子,讲打仗就不怎么在行,应该坐下来总结经验,提高指挥能力。这个意见刚一露头就被顶了回去。二排长反驳得最凶,他指手划脚的说:“你说干部打仗不在行?新四军就靠‘猛’,大家说说,这次战斗,哪个干部不冲在头里?眼下,反动派的进攻越来越凶,要想打败反动派,不使点猛劲还行?可是,大伙这股子消极情绪不解决,能猛得起来吗?照这样下去,别想打好仗,趁早,我们这块主力部队牌子让给别人算啦!”
吵吵半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这个支部书记左右为难,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表决时,二排长的意见占了上风。支委会决定,各班开会,首先整顿思想,坚定意志。
班里的会开完了,战士们的保证书也送到了连部。晚饭后,我高高兴兴地来到各班。转了一圈,觉得情绪还是不大对头。三班静悄悄的,有卧有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四班呢,洗脚的洗脚,铺床的铺床,天没黑就准备困大觉。
走出门来,见一个战士在井台打水,另个战士在一旁逗趣:“给老乡挑水,想当爱民模范吗?下次选举我投你一票!”
“去你的,不定什么时候‘靠边’,还谈下一次呢!”
听声音,又是二排长提到的施广东,我的心凉了半截。会上同志们讲的头头是道,决心下了,保证书也写了,可是一散会,老毛病又来了。这是啥时候呀!反动派在叫嚣着几个月内消灭共军,而战士们的这种有害情绪还在蔓延滋长。是战士们的觉悟不高,还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想来想去,心里烦躁得很。
回到连部,副教导员张本和同志已在等我,他来的正是时候。我忙把情况向他作了汇报,请他指示。他说别的连也有类似现象,是反映了一些不正常的情绪,应该防微杜渐,迅速解决。他还问我:“原因是什么,研究过了没有?”我想了半天,难以断定,便迟迟疑疑地回答:“大概是茭菱战斗中我们连有些伤亡,使一些战士……”
“你想说右倾,怕死?”副教导员沉思了一小会儿,随即摇摇头说:“不,不会是这样。你想想,我们打过好多次硬仗,哪一仗不是枪声一响,干部、战士个个都像小老虎似的直往上冲,没有一个畏缩不前的,这能说他们是右倾、怕死?”
一句话,使我想起了施广东。这个同志立过功,受过奖,在战场上哪里紧张往哪里钻,别人都称他“金刚钻”;即使现在,“靠边”不离嘴,他也没忘记给老乡挑水,做群众工作。说这样的同志右倾,岂不是天大的冤枉!我忽然想起河岸上的议论,也想起了支委会上的另一种意见,于是我说:“ 原因也许在干部身上。施广东就说过, 跟二排长打仗早晚要‘靠边’。”
副教导员眼睛一亮,显然对我的话发生了兴趣:“有门。我们的干部多半是地方干部出身,满腔阶级仇恨,打起仗来勇敢有余,但经验不足。也许战士们对指挥上有意见。明天让二排再开个会,我也参加。”
送走副教导员以后,我和二排长交换了意见。他听说明天要开会,以为又是整顿战士们的思想,一百个赞成。他说施广东是右倾的典型,应该首先把他教育过来。当我说明要检查指挥的时候,他瞪着眼睛沉默了半天,才闷声闷气地冲出一句:“好!我检讨,如果我检讨能打败蒋介石,我天天检讨!”
第二天开会,他果真头一个发言,从战前动员到河岸发脾气,一桩桩,一件件,足足讲了半个小时。说是检查,其实弦外之音是:战场上处处带头,还闹个检讨,委屈得很。他动了感情,说话十分激动:“我自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把自己交给党了,流血,牺牲,从来没在乎过,结果……”他说不下去了。
这位同志心地像白纸一般纯洁,对革命一片忠心,那是毫不含糊。可是,他对今天的会,思想不通,抵触很大,这就不对。怎么才能让他转过弯来呢?我正想着,施广东开口了:
“排长,话说到明处,谁参加革命也没有留一手呀!”
“你一口一个‘靠边’,成天灰溜溜的,那是什么?……”
“话是我说的,右倾,我不承认。哪次战斗我施广东也没有落后!不过,不该流血的时候流血,不该牺牲的时候牺牲,我不甘心。”
这时副教导员插了一句:“对,有勇也要有谋,又能消灭敌人,又能保存自己,那才算好样的。”
二排长见领导不支持他,噘着嘴小声嘟囔:“谁敢打保票,子弹又没长眼睛。”
副教导员笑了笑:“子弹没有眼睛,可革命战士有心眼。大家想想办法嘛,怎样才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副教导员一句话,把僵持的局面打开了。会场上活跃起来,发言也踊跃了。
一个解放战士说:“我们这边干部带头冲锋,凭这一点,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可是,干部一冲上去,后边这一摊子谁管!”
施广东接着说:“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就是对指挥有意见。排长让我们班支援友邻部队,不说明方位,班长也不问,领着就走,一下子钻进敌人的火力圈。”
副教导员问:“要是不领错呢?”
好几个人同时问答:“不仅伤亡可以减少,消灭那股敌人根本不用费劲!”
二排长听到这里微微一震,开始注意别人发言。外号叫“小侉子”的战士喊声“报告”,站了起来:“那天晚上十来点钟,敌人早就从这个碉堡撤走了。 ” 他扣下一个钢盔比做碉堡。“不知谁说友邻被围, 大家一听这还了得!指导员——”他朝我看了一眼,又说下去: “指导员带头,全连跟上。冲到跟前一看,连个敌人影子也没有看到。这时五连也上来‘解围’,幸亏喊住,要不,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有热闹看了。”
“……”
“报告”声一个接一个,意见越提越多,有的说冲锋队形太密集,有的说火力组织得不好,有的说选择地形有缺点,……整整谈了大半天。听着听着,二排长的脸红了,头也低下去了,最后终于呼的一声站起来,大声说:
“错怪了大家,冤屈了人。全是我的过错,怪我指挥不好。我对不起流血牺牲的同志,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党……”
看到二排长有些激动,我就站起来说:“论责任,主要由我负责。现在,重要的问题是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先让大家把心里要说的话统统说出来。”
施广东接着发言:“把担子全放在领导肩上,也不公平。我们战士也有问题,比如机枪手过早暴露了目标,引来敌人几发炮弹。”接着,谁的匍匐姿势太高,谁的掩体挖得不好,谁充大胆不注意隐蔽,……都一一端了出来。
会开得很活跃。有批评,有检讨,有辩论,各抒己见;摆事实,讲道理,查原因,探求经验。真是一次充分发扬了民主的群众路线的战斗总结,又像是一次生动、实际、畅所欲言的战术讨论。二排长说:“这个会开得很好,就像进了一次学校。”施广东也说:“话讲完了,心里舒坦,往后打仗也踏实了。”副教导员最后总结时指出:“这个会开得确实是好,应该加以推广。”
按二排的作法,民主战评会在全连自下而上地展开了,大家都对茭菱战斗中的伤亡进行了评定,作了认真细致的检查。有的拿着背包当碉堡,有的解下绑带当堑壕,热烈讨论,认真检查,找出经验教训,提出改进办法。一致的结论是:茭菱战斗伤亡大的主要原因是,在指挥、战术、技术方面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很好改进。血的教训激发了同志们提高杀敌本领的热情。紧接着,展开了轰轰烈烈的练兵热潮。干部们决心很大,成天和战士们在一起勤学苦练,大家都说:“只要训练好,十仗九打保!官兵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了,继续前进的信心更加增强了。
半个月以后,盐城保卫战打响了。我们奉命攻占伍佑,我们连是主攻连,二排是尖刀排。这些无畏的英雄们,经过了民主战评会,经过了短期练兵,如今更是猛虎添翼,所向无敌。 天麻麻亮的时候开始扫除外围据点。这一仗和以往显然不同,只听枪响,不见伤员下来。我匍匐着来到前沿阵地,见向来在战场上不愿弯腰的二排长,今天也居然挖了一个很好的掩体,蹲在里面,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战场情况,指挥部队:“五、六班注意隐蔽!四班出击,把右边小树旁边的敌人顶回去1命令下得正是时候。一股敌人在火力掩护下正企图打开缺口突围。四班接到命令,跃出掩体,分成三个组,在五十米宽的开阔地内拉开距离,交替掩护前进。敌人用火力疯狂阻拦。地形虽不利,但战士们动作正确而又灵巧,一无伤亡地接近了敌人。四班长大喊一声:“冲啊!十四个同志像一群小老虎似的冲了上去。冲在最前的还是我们的“金刚钻”——施广东同志。我被这干脆、漂亮的反击动作迷住了。不由想到:难怪没有伤员下去哩!
一天战斗中,二排攻占了三个村庄,还是无一伤亡。天黑下来。我们胜利完成了任务。战斗结束以后,二排长拉住我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指导员啊指导员,看来检讨还真能打败蒋介石!”接着,他又转身大声喊道:“施广东!你说,这回有‘靠边’的没有?”施广东指着大路旁边的敌尸,笑着回答:“有!不过那是国民党士兵。”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部队踏上了新的征途,耳旁又响起熟悉的歌声:
狼肚里没有好心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要和平莫要靠老蒋呀,
只有靠我们多多打胜仗……
歌声震天价响,充满着无限的仇恨和愤慨。文化教员的手越挥越来劲儿,同志们的嗓子越唱越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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