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太岳四纵队十一旅三十三团,驻在山西的侯马、曲沃城郊东城一带整训。首先以政治整训为主,教育部队认清形势,提高警惕。
我们九连新战士多,乡土观念重,离开屯留、襄漳地区以后,就嚷嚷开了:“看不见家乡的老爷山了。”一停战, 思想更加动荡起来。 有的人说:“和平了,我要回家看看! “我们出来就是打日本的,日本打败了,还不回家?”……
请假条一张接一张送上来,政治思想问题不解决,整训练兵怎么能起劲?针对这些情况,连里把班排长召集起来,讨论如何处理一些人请假的问题。使我惊异的是,许多班排干部对这种松劲情绪不以为然。排长当中有两只“虎”,一个是一排长宋虎,一个是二排长赵金虎。这两人工作一向不错,特别是宋虎,打起仗来,真像一头猛虎。但是,眼下他们都各怀心事。赵金虎计谋着请假回家办婚事;宋虎有个腰疼病,到连部来开会,总是往铺上一歪,一个劲地揉腰。他们在会上,自然是不好开口谈自己,倒是互相帮腔。赵金虎替宋虎说:“停战啦,和平啦,对有些人的困难,应该照顾。譬如说一排长吧,他是个寒腰,岁数也不小了, 该…… ”宋虎忙接上说:“你提我做什么?我这腰疼病,是老毛病了。”停了一会,他又支吾地说:“眼下说不准还会打仗。枪一响,还顾得上这个。”赵金虎说:“嗨,还会打什么仗,和平了……”
“和平,和平,鬼才相信哩!”一个又粗又壮的声音,把赵金虎的话压下去。这是六班长陈炳昌。他瞪起眼,挥舞着铁锤似的拳头说:“枪膛还没凉,这个请假,那个回家,就不革命啦!敌人围攻我水东区,曲沃城里蹲着的那些地主,天天准备‘还乡’;特务到处钻,又杀人,又抢东西,这叫什么和平!”
陈炳昌粗大的嗓门,把屋子震得嗡嗡响。有的人低头抽烟,有的想和他争论又不好开口。宋虎不紧不慢地说:“六班长的话有理,敌人包围我们,地主‘还乡’,特务杀人抢东西,都是事实,但是现在还没有大打起来,真和平假和平还未见分晓,要看看再说。我们不能背着捎马子赶集,只看前不顾后,要准假,只能准个别真有困难的人。”
“叫我说,一个也不准。”陈炳昌又插上话来,“凡是要请假的,都是和平麻痹思想在作怪。”
讨论会一时沉默下来。有的人干脆不再发言,看我们连的干部的眼色。说实在的,对真和平与假和平问题,我们连的干部也认不太清。但在党中央毛主席长期领导下,有一条我们是懂的:抗战胜利,不等于革命成功;革命不成功,就要牢牢地握紧枪杆子。如今刚刚停战,决不能松劲。
这天的会,就暂时作了这样的决定:对要求回家的人不准假,分别进行谈话。谁知,隔天一早,我还没起来,听见院里吵嚷起来。接着,通信员跑进来说:“指导员,贾丑旦开小差被抓住了!”
贾丑旦?他开了小差?我不禁一愣。这是屯留参军的战士啊!他当过长工,给地主放过羊,是含着苦水长大的一个穷孩子。来到部队虽然进步较慢,但思想单纯,能吃苦,他怎么会逃跑呢?我急忙走出去,见好多战士围着贾丑旦,对他说:“你呀,真是糊涂!”“你呀,给咱屯留县丢人”吵吵最凶的是六班长陈炳昌。我让围着的人散开,把贾丑旦领到连部,让他坐下,安慰了几句,就问他:“丑旦,你为什么要开小差呢?”
他两眼汪着泪水,又害怕,又难为情,怯生生地说:“我想家,听说村里要分地,我想回家看看去。”
把贾丑旦开小差和连队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联系起来想,我觉得问题都出在一条根上,那就是停战使有些同志产生了“解甲归田”的思想。和王副连长商量后,决定不给贾丑旦处分,谈了一阵话,启发他的阶级觉悟,然后让他回班去。
贾丑旦很受感动,抹去脸上的泪说:“指导员,你放心,我再也不跑了。”贾丑旦态度很好,坚决留队,但这并不等于解决了思想问题,全连的思想问题更没有解决。
就在这个时候,上级布置了形势教育。集中上课后,发下一个题目让各班讨论:国民党反动派也喊和平,是真和平呢,还是假和平?讨论会十分热烈,战士们说法不一,争得面红耳赤。会上谈,会后争,集合到场子里开饭时还是争。我还看见一个近似游戏的场面:六班长陈炳昌端着饭碗,见和他争论的人很多,便把碗一放,摸起条扁担一横,说:“来,来,赞成能真和平的,站右边; 认为不能真和平的,站左边,站好了再一个一个讲,不要乱喳喳。”
人群往扁担两旁分开,左右两边的人差不多各占一半。陈炳昌自然是左边的一个。还有些人站在扁担两头,那意思很明显:一时拿不定主意该站到哪一边。贾丑旦在一旁瞅着,他大概怕难为情,没参加进来。忽然,活蹦乱跳的小战士张浩义跑来说:“我也算一份!”
张浩义,是我们连最活跃的战士,打仗好,团结好,样样都好,陈炳昌原来以为他一定会和他站在一边的。谁知,张浩义往右边一跨,和他唱的是对台戏。
陈炳昌拉着张浩义的胳膊说:“过来,你怎么也站那边?”
“别拉呀!”张浩义说:“站在这边的,也不一定想回家呀!”
两边的人各说各的理。陈炳昌这边的人说:“你不想想蒋介石是干什么吃的?咱们要革命,他要反革命,能和咱们讲和平吗?”
张浩义那边的人说:“停战令下来了,蒋介石在上面签了字的,还会变卦?”
“蒋介石从来是翻脸不认账的!”
“还有执行小组呢!”
“……”
两边的人争论不休。陈炳昌声音虽然高,却说不服那边的人。特别是一提到停战执行小组,提到美国人调停,陈炳昌他们就驳不回了。
我想,用排队的方法不能解决思想问题,应该用事实,用革命道理来教育大家。正巧,这天接到一个通知:驻临汾的第十三停战执行小组,到了侯马。当地群众准备开会欢迎,我们连也前往参加。
我们赶到会场时,戏台的前面广场上,已坐满人。
等了好久,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我党代表陈赓同志下车后,接着走出的是美国代表贝尔上校,和国民党代表沈国甫。〈尔挺着胸,仰着头,耀武扬威地走上台后,便装模作样地大讲“停战”“和平”,吹嘘美国人的“公道”和“无私”。这家伙对阎锡山违背协定向我解放区进攻的罪行一字不提,反而颠倒是非,指责我解放区军民的正义自卫行动。老乡们听不下去了,台下有人高喊:“自从停战令公布以后,阎锡山的部队不断破坏协议,三番五次出兵抢劫。这叫‘停战’?”“他们在侯马附近的东西高村,烧杀了半天,抓去了好多人。这叫‘和平’?”紧接着,许多人拥往台前,把控诉阎军的罪状纷纷递上台去。〈尔根本不理,还是仰着脸讲他的“公道”。群众愤怒极了,齐声高喊:“反对蒋介石打内战!”“我们要真和平!”“追查破坏停战的罪犯!”……
贝尔先是冷笑,而后直愣愣地站着。国民党代表沈国甫坐在台上,一个劲地抽烟。他们乘我党代表陈赓同志在台前同群众答话和接转状纸的机会,站起来从后台溜了。人群像潮水,涌到汽车前,围住不放。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个老大娘,她是东高村的,几天前国民党军队杀死了她丈夫,烧毁了她的房子,抓走了她儿子。她抓着汽车的门,又哭又叫:“你们杀我的亲人,烧我的家!这叫什么和平!还我的亲人还我的家呀-…”老大娘哭成个泪人,悲痛的声音,使许多人都流出了泪。
美国代表坐在汽车里,摇动脑袋笑着说:“这是不会发生的事。”人们指着他的鼻子要他去调查,他却还是龇牙咧嘴地一动不动。他的所谓“公道”和“无私”,赤裸裸地暴露在广众面前了。群众更是怒不可遏。美蒋代表看着形势不妙,急忙把车开跑了。
开始战士们看到美国代表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心里很不愉快,现在又看到他们那种傲慢、冷漠和颠倒黑白的态度,肺都要气炸了。返回连队的路上,大家议论纷纷:“我看,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穿的是一条裤子。”“美国的代表简直毫无人性!老大娘扒着汽车哭,他却坐在里头笑。”“美国代表说回去保证处理,我看他是骗子,要真处理,怎么不好好听听告状人的话,连状纸都不接呢?”六班长陈炳昌的声音最高,隔老远也能听见。贾丑旦低着头,很少言语,偶尔仰起黑黑的圆脸看看别人。最爱吵闹的张浩义,两天前在饭场上还和陈炳昌争得面红耳赤,今天也不作声了。从同志们的言谈和情绪上,我感受到侯马的大会是很好的一课——认识美帝国主义真面目的一课。
第二天,我们召开了支部委员会,在群众控诉的启发下,决定在连里开展一个控诉运动。这时我们还没有组织诉苦运动的经验,就像开大讨论会一样,全连集合起来,让大家“谈苦家常”。场上沉默片刻,第一个站起来的是贾丑旦。
贾丑旦本来是爱说话的,打从上次开小差以后,自觉不光彩,班务会上都不大吭声。现在他又发言了。他低声地说:“同志们,要说苦家常,我三天三夜讲不完。我的老家本是河南,荒年一来,交不起地主的租,全家讨饭到了山西,落户在屯留,从十三岁我就替地主放羊,冬天睡觉身上没搭过被子,刮风、下雪就钻进羊栏里,抱着小羊羔取暖! ……”他讲着讲着,泣不成声地说:“我苦,我……穷,穷得我没个大号啊!我从小叫丑旦,长大了还是这个名!地主家的人,都叫我‘臭蛋’碍…”他两眼糊着泪水,再说不下去了。
全连的同志,哪一个不是从苦海里爬出来的!哪一个心里没有一本血泪账!大家听着听着,低下头去,每人眼里都汪着泪水。会场上一片哭泣声。接下去,这个站起来说,那个站起来讲。有的人讲着讲着,嘶声呼喊:“地主喝穷人的血,熬穷人骨头,他们的靠山就是蒋介石啊!“蒋介石跟地主一条根,他们是不会让咱们翻身过好日子的!有的同志当众检讨自己“忘本”。……
这天晚上,我从一班回到连部,只见床上放着几件便衣,还有检讨书、决心书。通信员说,是二排送来的。看看检讨书上的签名,有几个是前些时候写请假条的战士。其中有二排长赵金虎的名字。侯马的群众大会,使我们这些同志开始丢掉了幻想,提高了警惕,连续好多天以来的阶级教育,更使同志们擦亮了眼睛。
不久以后,党中央和毛主席关于准备应付国民党挑动内战的指示精神,传达贯彻到了连队。为了进一步做好战争准备,部队投入了紧张的大练兵热潮。全连干部、战士,斗志昂扬,精神饱满,不论刮风下雨,起早贪黑,积极苦练战术技术。
经过这一段的形势教育和练兵,使我们的眼睛更亮了,刀磨得更快,枪杆握得更紧了。与此同时,我解放区军民从各方面做好了准备。一九四六年六月,当国民党反动派向我发动全面进攻的时候,以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解放区军民,便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坚强的战斗意志,投入了解放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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