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像是大黑天,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无边的黑暗,无边的痛苦。我这个偏僻的西北山沟沟的妇女,体会得最深刻啦!我老家在横山。三岁殁了大(爹)。妈是个瘦小女人,白天揭地、拾粪、种庄稼,晚上推磨。就这样,妈一面交租纳税,一面养活婆婆和我们兄妹。妈常说腰酸、眼花、肚子疼,用破被捂住脸抽泣。她把稀粥给我们吃,自己饿得直不起腰来。租子越发重了,地越发薄了,连糠窝窝也吃不上了,全家只好逃荒。风打得骨头疼的数九寒天,赶到了延安府。也该着遭难,延安也遭了饥荒,灾难啊,在陕甘两省蔓延,听说有六百万人饿死了。可大户家却还囤粮聚财,熬穷人骨头。天,整日价灰蒙蒙,太阳不知躲到哪儿了?
那年的大年三十,奶奶硬起心肠,两斗粗谷就把我卖了。她说:“这年月,借粮不如减口!”妈一把拉住我,喊着:“好女子,妈身上的肉啊!”妈的泪滴了我一脸,抽抽咽咽地又说:“乖乖去吧,一家人要饿死呀!”我那年才九岁,已经懂得有两斗粗谷子可以一家人熬几天命啊!背过脸,擦去眼泪,叫声奶奶,叫声妈,听由一个高个老汉引走。
当童养媳妇好比活人跳进了滚水锅。好难熬的日月啊!人们唤我“没尾巴的驴”。每天锅锅灶灶、针针线线、砍柴挑水、推磨滚碾,鸡打鸣忙到天大黑,还得挨打受气,比毛驴强不到哪里。眉打青,脸打肿,死去活来!这就种下了以后的病根——常疲劳,常筋儿麻,常骨支缝里疼;发起病来,手脚冰冷,全身僵硬,口吐白沫,全身抖索……那时呀,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过不多久,妈被苦 日子 折磨死了,小侄 女也叫 苦海吞没了!没棺没坟,放在陵坑合了口。后来我偷偷给妈烧了纸,真想跟妈去了。苦命的妈,苦命的女子,苦蔓蔓上结的苦果果!
那年月,昏天黑地,看不到一点光,看不到一点亮,我心里老是放着这句话:老天,我什么时候才能得救?太阳,你什么时候升起?
一九三五年五月里,红军来到刘家沟。红军都穿着老百姓衣服,头上的黑军帽缀着五角星,那五角星红艳艳的,在太阳地里,在月光下,在油灯下,都放光,那光耀眼夺目。女“宣传”唱起歌:“人人来宣传,妇女听一番,宣传的话儿好好听,放足闹革命…”我冲出窑门,跳出火坑,头也不回,朝着女“宣传”,朝着红五星走去……
走啊,走啊,走到了陈家洼区政府。领我的女“宣传”,名叫池莲花。她给我取了个官名,叫折兰英。她说:“你也工作吧,把千百万妇女都叫醒!”
过了几天,她领我到青化砭去受训。受罢训,参加了工作,我心里就换了一句话:太阳升起来了,苦女子出头了!
在金闪闪的阳光下
抗日战争开始了,八路军上了前方,国民党胡宗南的部队却常来陕甘宁边区骚扰,留守兵团和武装起来的人民一起保卫边区。到处是男自卫军,也有女自卫军,操练着,演习着……
一九三八年五月,边区自卫军在延安南郊大检阅。我是延安柳林区的妇联主任兼妇女自卫军的队长,带着区妇女自卫军也参加了。五月的太阳金闪闪,石榴花朵红艳艳,我们长矛上的红缨耀人眼。三十个青年妇女一个动作——向前进攻;三十个青年妇女一个声音:“保卫边区!”我们柳林区妇女自卫军,被人夸,受人敬。全边区妇女自卫军的模范,最荣誉的红旗,奖给了我们小队。旗上写着:“姐妹们都组织起来,保卫边区!”
检阅刚完毕,下起瓢泼大雨。我们柳林区妇女自卫军,哪还管下雨不下雨,昂首挺胸,跟着游行的队伍,进南门,出北门。泥水弄了半腿巴子,可我们还是喊口号。这时,延河暴涨了。我们妇女要回到借住的陕北公学去时,就非涉过延河不可。我们也学男人,三五个一组,拉起手过河。走着走着,水齐了腰,波浪使劲推着我们,姐妹们没害怕不说,反而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这可不是好玩的!”我一看,原来是县保安大队长张吉厚和其他几个领导同志说着赶来了。大队长叫我们妇女退回去, 用马一个个把我们送过河。 最后他把手伸过来说:“来吧!可我还是执拗着下河自己走。走着走着,身子发漂了,他赶忙把矛根子伸过来,拉了我一把,才上了岸。他笑笑说:“女指挥指挥得不错呀!”我回了句:“好什么呀!”说完他就跑开了。
大队长张吉厚,河南新县人,是长征老干部,浑身有很多枪伤、刀伤、弹片伤,右腿被打瘸了,只能留在后方工作。因为流血太多,至今脸色还是白苍苍的。看他身体不大好,却有一股干劲,常到区里来帮助训练自卫军。一来二去,我们也就慢慢熟了。他不惯跟婆姨说句悄悄话,一见我就红脸,尽说些舞矛子要把稳矛杆,劈刀要全身使劲等正经话,我也说不出我的心事,只是答应:“好呀,好呀!这天,大队副特地来和我谈话。嗨,纸窟窿一点就穿,我有啥说的!
这样,我和张吉厚同志就结了婚。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女子不该是花儿,供人玩赏。兰英这名真不受听!”我说:“别看这名字不受听,穷苦人家哪有官名,从小我只叫女子,这还是参加革命以后取的名。”说得吉厚眼圈红盈盈的,连说:“好咯,好咯。”但他还是帮我取了个新名字:折聚英。
吉厚常说:“穷孩子将来要管天下大事,必须学习,学习,再学习。”没多久,党把我这个青年党员送进边区党校学习了。考试那天真有意思,咱心里慌得不行,口试总算答上了,笔试可抓了瞎。没喝过墨水,写什么呢?表达一下心意吧!歪歪斜斜地写了“中国妇女折聚英”。主考人笑了,叫我在“妇女”两字前面加个“新”字。我提笔就写成“新中国妇女折聚英”。主考人一看,连说“好,好。”
边区党校学习结束,党又送我进女子大学。一九四○年三八妇女节,同志们选我当学习模范。林伯渠同志在奖状上写着“学习之光”。以后,生产劳动上我也得过奖状。
在金闪闪的阳光下,苗苗长呀长得快;在党的关怀下,我这个苦女子变成了“新中国妇女折聚英”。党啊,你是光华万丈的红太阳!
太阳从这里升起
一九四一年冬,在延安召开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参议会第一次大会,我已经是第二次参加这个会议了,第一次是一九三九年一月的边区首届参议会。这次我又作为边区直属县——延安县翻身妇女代表,一个女参议员,披红挂绿,参加会议来了。这时,吉厚随部队调中央警卫团任队长,正在延安。来开会前,他说:“这参议会是劳动人民管理国家大事。眼下参议会里,有各阶级,各党派,共同商量抗战和建设的大事。你也学了《新民主主义论》啦,心里别慌,好好去开会吧。”
会场设在延安市南门外专门盖的参议会礼堂里。土黄色的石墙,拱圆形的大门,水磨石的柱子,水磨石的台阶,牌楼飘着彩旗,门口一满挂上大红灯。参议员有五六百。
十一月二十一日,会议开幕,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来到了参议会。
会场前排最先拍起巴掌,紧接着,全场掌声雷动。我踮起脚尖望着毛主席那魁伟身材,直到有人扯我衣襟,我才发觉大家都已坐下,我还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毛主席在会上作了演说。他告诉我们:参议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建设新民主主义的中国。他说:“中国共产党的主张,就是要团结全国一切抗日力量,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要和全国一切抗日的党派、阶级、民族合作,只要不是汉奸,都要联合一致,共同奋斗。”主席讲解了新民主主义政策,并且针对我们的思想情绪,他号召共产党人要善于同非党人士合作,“共产党员只有对党外人士实行民主合作的义务,而无排斥别人、垄断一切的权利。”最后,毛主席庆祝这个盛会的成功。
林伯渠主席和董老、吴老都作了报告。上次来开会,全凭脑子记,回去传达时,像是从几十里外捧回一碗水,早泼得差不多了。这回咱能拿笔杆子记了,心里琢磨着首长的话,手下也能记下七八成。
讨论选举法那天,辩论得好热火。有个白胡子老汉,文绉绉地说:“古人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治国之道非同小可,十八岁就当选民,未及弱冠,恐不相宜。”有个戴眼镜后生说:“选民资格,首先要具有中学文化程度。连自个名字也写不上,还能管理国家大事?” 我们可不依。这不是把劳动人民打在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见太阳!不要说名字不会写,我这名字还是革命后起的哩。咱八路军里的好战士,有多少是初中毕了业的?咱八路军里的好干部,有多少是“而立”、“不惑”的?要是这样,谁来管理国家大事?我们发言像连珠炮,一个接一个起来反对。川口区的军属模范马桂花指着挂满墙壁的贺幛说:“那达写得清清楚楚:人民当家作主。不识字的工农算不算人民,要不要作主?”大家坚决拥护共产党提出的选举法草案,不同意那些人提出的修正案。
会中还对加强边区自卫军保卫边区,发展农业生产等问题展开了讨论。
婚姻问题是婆姨们的切身利益,女参议员最关心。讨论到保护八路军现役军人的婚姻规定时,有人说:红军时期曾规定红军家属不准离婚,那是拥军的具体表现。有人说:军人三年或五年没家信,女方可以提出离婚,不能叫婆姨傻等。我们都反对这种意见。大家认为:红军来了,咱边区的婆姨才见了太阳,眼下八路军在前方英勇杀敌,保证了咱边区过红火的幸福生活,兵荒马乱,敌人又是分割封锁的,难保三年五载通不了信。道理不说不明,说了大家也通了,一满同意在法律上规定:严格保护八路军现役军人的婚姻。对拥军优属问题也作了具体安排。
会议通过了《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最后是选举边区政府主席、副主席,选举参议会议长、副议长以及常驻会的议员。超过三三制比例的共产党员候选人,事先从党内动员,自动退出了选举。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咱们共产党人,更宽宏大量,更大公无私的了。
新民主主义的政策是从这里开始实行的,太阳是从这里升起的!
阳光普照全中国吧!
转眼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陕甘宁边区越发美气。生产大发展,农业合作社也出现了;文化大发展,秧歌闹得红火;自卫军大发展,背起了真正的钢枪。留守兵团更是人强马壮,穿着自制的黄呢制服,吃着自己种的粮食……这三年,抗日战争熬过了最艰难的“黎明前的黑暗”,根据地和八路军、新四军也发展了。这三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也取得了大胜利。一切都美气,就是国民党叫人生气,他们越发反动,闹起法西斯一套手段,集中营里关满了人;蒋管区的老百姓穷得喝不上糠糊糊;他们的军队不打日本兵,一败就是几千里……谁听着,谁发气!就在这年冬天,一九四四年十二月,边区又召开了第二届参议会第二次会议。我又去参加了参议会。听了林主席和其他政府首长作的工作报告,还听了朱总司令、陈毅、杨秀峰等同志和刑肇棠老先生的祝辞。陈毅同志说:“今天激荡全中国的民主运动的浪潮,其发源地就是陕甘宁边区……正面战场的败迹,是证明独裁的路走不通。挽救时局,除了实行民主,别无他途。”杨秀峰主任说:“在敌后这样困难的战争环境中,我们实行了民主,那么,在大后方为什么不能实行民主呢?”
边区参议员一致要求国民党当局立即组织联合政府,改组统帅部。米脂县七十九岁的老参议员高愉庭忿忿地说:“……因为时局太危急了!火烧到眉毛尖!敌人打下贵阳,则南可下昆明,北可下重庆,那时国民党政府不知流亡到何处去!不能等待了!”
不能等待了!我们的心里也在喊。眼看抗战要胜利了,日本侵略军成了秋蚂蚱,蹦不了几天了。蒋介石使坏心,想把人民再按到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去,咱解放区的人民不答应,咱共产党不答应,咱八路军、新四军不答应!我也不答应,不能再用二斗粗谷把婆姨女娃卖来卖去了!我要握紧枪杆,吉厚要握紧枪杆,解放区的全体军民都要握紧枪杆!握紧了枪杆,就能保卫我们的解放区,就能保卫民主!咱有九十多万正规军,有无其数的民兵——单是边区,普通自卫军就有十五万,基干自卫军就有三万五!咱有党,咱有毛主席!咱有边区!谢觉哉副议长说:“民主的边区是中国解放的旗帜!”
毛主席来到了参议会,作了《一九四五年的任务》的演说,指示解放区的全体军民:要扩大解放区;整训现有的自卫军和民兵,增强他们的战斗力;整训正规军和游击队;加强军队内部的团结;要进一步做好统一战线、减租减息、生产运动、文教工作……
那晚,等着看平剧院的《逼上梁山》,参议员们围着炕边火盆唠起来了。谈着这次会议,谈着延安,有个参议员说:“延安是民主首都啊!另一个说:“外边人叫咱边区是北国,称外边是南国。外边人眼巴巴望着边区,说北国到底好,咱南国的人都逃到你北国去啦!咱说:别慌,别慌,南国早晚也要变北国的!”对啊,对啊,全中国都要变成咱北国一样的!
我兴奋得几夜没睡好觉。让太阳普照祖国的大地吧!把像我一样的小女人,只换二斗谷子的童养媳,在人间地狱里一满解放出来吧!
一九四五年,边区建设得更美气了,敌后解放区更扩大了,八路军、新四军更发展了。党中央把很多干部派到各地去,我和张吉厚同志也走向黄海之滨的威海卫市。我在部队的机关里担任政治指导员,和战士们在一起迎接着阳光普照全中国的日子。
太阳升起的地方啊,我永远怀念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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