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这种真挚的敬仰从何而来,话就得说远点了。
这个地区常闹旱灾,百年难逢一次丰收,而一九四一年的灾情尤其严重,有位教私塾的老先生说:“明朝年间,应山出了个杨琏,官居当朝宰相,常向皇帝谎报应山旱灾,求免田赋。皇帝说:‘你们应山年年旱灾,金口敕封,从那以后,应山就闹灾闹定了。”大门楼的老爷财主们却是另个说法:“应山打通武胜关,十年就得九年干。”意思是修了铁路,断了龙脉,风不调,雨不顺,年年受旱。
警卫连长冯德峰听了这些话,连连摇头,说:“放屁,放屁!说这话无非是叫老百姓认命,乖乖地让老爷们剥削。看,旱灾干了农民,肥了老爷!”
冯德峰,黄冈人,小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当了红军,养成一副热心肠,看不得百姓疾苦。红军长征时,因他年纪太小,行动不便,把他寄留在群众家里。抗战以后,他参加了张体学同志领导的鄂东五大队。打起仗来,亚赛猛虎,曾单人独枪追击敌人,一气赶出九里路,直到捉住一个活的鬼子兵,才算罢休。有人说他吃了豹子胆,才如此勇猛,于是,“豹子”连长的绰号就传开来了。
别看他打日本是只“豹子”,可对炎热的太阳,龟裂的土地,纵然浑身是劲却使不出来。骂顿老爷财主们之后,也只有把眉头拧成两个疙瘩,沉默寡言地犯愁。
不光他愁,谁也心焦。这样严重的旱情,加上日伪频繁“扫荡”,闹得根据地人民不得温饱,心绪慌乱,影响抗日。因此,能否战胜旱灾,就成了能否战胜日寇、坚持根据地的重大问题。
鄂豫皖边区党委和新四军五师领导机关,对这种严重的情况,指示安北工委会,按“有田出粮,无田出力,以工代赈,自建受益”的方针,大兴水利。非但要防止当前旱灾,也要为将来建设打下基矗规模是千塘百坝,质量要求厚、高、宽、紧。
年底,安北工委正式成立了水利施工部,由我(工委书记)担任施工总指挥兼工委会直属抗日大队政委,以便有敌情时指挥该大队配合主力部队作战,没有敌情,就组织军民兴修水利。机构刚刚宣布成立,冯德峰就来找我。他眉头舒展,兴致勃勃,说:
“政委,让我们连参加修水利吧,我倒要看看是封建皇帝说了算,还是咱们说了算!”本来,我们也决定从安北大队抽出一个连来参加劳动,其余的编成几个短小精悍的武工队,配合基干民兵,穿插在敌人据点之间,和安应地区的上万的日伪军周旋,掩护水利工程的进展。既然他有这个要求,我就决定把他们警卫一连留下。当时,他很兴奋,连蹦带跳地跑了去。
刚刚进入一九四一年寒冬季节,乡亲们就一行行一列列地开到了河西杨、李家嘴等地的泥河岸上。冯德峰也带着警卫一连的战士,高唱着军歌赶来了。昔日荒凉的河岸,今天帐篷突起,炊烟缕缕,歌声嘹亮,开山的开山,运泥的运泥,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谁知,第二天,各工段都派人到指挥所报告:“羊角锹、钢锤和钢钎等不够用,工程进展不了!”
这真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那时,鬼子占领城镇,控制着水陆交通;国民党县政府缩在山沟里,勾结鬼子,纠集反动地主和富商,形成对我根据地的经济封锁圈。安北根据地方圆不到百里,小集镇上连根钉子都买不到,还谈得上钻子!而没有钻子,这工程又如何进行得了?
想来想去,只有在敌人头上打主意。我把冯德峰找来,对他说:
“钢钎没有了!”
“我也在想这个事。”
“取之于敌,是我们的老传统。”
“行,我去找鬼子弄点家什来。”
他大手一挥,没等我详细交代转身就走了。好在这人有勇有谋,胆大心细,不用过多为他操心。
冯德峰回去和战士们一商量,决定来个“草船借箭”,让鬼子把工具送上门来。他们连夜把平汉铁路扒了一段。果然,当天鬼子就派来了修路队,在那里搭起帐篷,里面堆满了锹镐钻子,应有尽有。冯德峰听到这个消息,好不高兴,带上几个战士,趁着月明星稀的夜色,摸到帐篷跟前。
路工从梦中惊醒,闹不清怎么回事,惊慌地爬起身来准备逃走。冯德峰上去拍拍他们的肩膀,压低嗓门说:
“别怕,咱们是新四军,来借你们工具用用,行不?”
路工们一听大喜,有的说:“原来是‘四老爷’,好说,好说。请拣得用的家什拿吧,清一色东洋货,又灵巧又结实!”
战士和路工一齐动手,捆的捆,装箱的装箱,三下五除二,转眼工夫就拾掇得一干二净。临走时,冯德峰指指小山坡上的地堡说:
“快向鬼子报告吧,就说新四军来拿工具啦!”
一个路工摇头说:“同志把我们看扁了。咱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要不是大男小女的家累,早就参加新四军了。这点家什,算我们支援抗日的一点心意,哪能报告呢!”
冯连长笑着说:“看你们说的,胡弄鬼子嘛!我们一边钻山沟一边打枪,然后你们去报告吧,也免得受难为。”
有个年老的说:“说的是。我去报告,列位走好。以后缺东少西,先打个招呼,我们早点准备!”
冯连长他们钻进了黑幽幽的山沟,就放了几枪。路工们跟着喊叫起来:
“新四军抢工具了!”
“不好啦,快来人哟!”
碉堡里的鬼子闻听,对着空无人迹的荒山沟打了个通宵,就是没人敢下山。
“冯连长敌营借工具”的故事,在民工中传开了。从此,“向路工借工具”,“找鬼子想办法”, 成了各工地解决器材困难的门路。 不少敌人的路工成了我们“仓库”的“保管员”。
工程又向前进展了,然而梅雨时节也一天天逼近了。指挥部发出号召:“军民齐努力,争取梅雨前完工!人们的劳动热情更加高涨。警一连在劳动大军中成了榜样,像一阵旋风似的,哪里工程最紧张,就卷到哪里去。冯连长更是瞩目的人物,他常常一声不响,一个人抱走需要两个人抬的大石头。在工地上凑热闹的孩子,跟在他背后拍手大叫:“看,豹子连长真好汉,两人的活计一人干!”
一天,红日西沉,收工的人们载着歌声笑语,向四处散去,我照例在工地上检查工程质量。冯连长独自站在坝旁的小山包上,对着眼前望不到边的庄田,和炊烟缭绕的村庄,呆呆出神。 “你看什么?”我问。
他如梦方醒,指着前边说:“看,水塘修好,泥河两岸不下五六千亩地都能得到好处,不再怕旱了。皇上也罢,老爷们也罢,看他还说啥?”
接着,他又赞扬这地方如何美好,将来打败日本鬼子怎样发展生产,等等,满怀激/情,说得津津有味。
正说着,西南天边飞来了大片乌云。顿时狂风怒号,雷电交加,倾盆大雨压山漫野而来。他拉着我跑进塘坝旁边的工棚里。
雨越下越猛。只一袋烟工夫,山坡上泻下的洪水,如同一条条狂怒的恶蟒,咆哮着扑入水坝,泛着白沫,打着旋涡。层层波浪,连续不断地冲击坝身,发出惊人的响声。
冯连长望着眼前混浑的黄水,气愤地说:
“它到底赶到咱们前边了。”
其实,要不是反动派千方百计地破坏,我们是可以在汛期以前完工的。自动工时起,反动的地富就造谣惑众,抗缴水利费用,逼迫农民还债退佃。五天之前,地主侯仲香偷偷把就要完工的坝堤挖了个大口,使我们白白浪费了几百个劳动力,拖延了完工的日期。
暴雨毫不停歇地下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脑子里一闪,当时就和冯德峰冲出工棚,奔上堤坝。水离坝面只有一尺来高了,中间那段没有接拢的坝身被暴雨揭了一层皮,泥土和石头开始塌陷。
冯连长说了声“政委,你等等!”对着指挥部住的村庄,箭一般地跑了回去!
一串闪电之后,猛烈的霹雷震得山河欲袭,汹涌的洪水几次扑打到我的脚前,堤身有的地方开始渗水,情况严重极了。
片刻间,田垄里传来了冯连长的吆喝声。闪闪的电光下,只见冯连长领着一帮人,每人顶着块门板,跌跌撞撞地赶来。赶到坍陷的堤坝跟前后,马上命令战士们带着门板跳下水去。不多一会,一块块拼列的门板挡住了缺口,门板背后都由战士们顶着,如同一排严密、坚实的“人桩”。
堤口的洪水被堵住了,但渗水的地方却变成了大洞,洪水从洞里穿出来。洞口越来越大,洪水越流越急,人们只是惊叫:“快堵洞!快堵洞!”一时却想不出办法来。冯连长挺身而出,刚要纵身往塘里跳,被一位老乡拉住:
“不行,水凉,要抽筋的,找点酒喝吧!”
冯连长把手一甩:“来不及了!”说毕,一头扎了下去,立刻被洪水淹没。
时间好像特别慢,过了好久,冯连长还没有浮上水面。坝上的人开始不安起来,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嘁嘁私语:“不会出事吧!”“不会,他水性好!”“难说,水凉啊!”……正在这时冯连长猛地露出头来,大声喊道:“快,稻草!”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分头去取稻草。跟着,又有几个习水性的战士跳下了水。
冯连长带着几个人在望不到底的洪水中搏斗,终于用稻草把漏洞堵住了。他们上来时,个个浑身发紫,不住打战。尤其是冯连长,冻得牙齿发抖,连话都说不完全了。这时群众挑来一担热姜汤,他接过老乡递给的姜汤,传到战士手里:
喝,喝,暖……暖和暖和……身子!”
他这不利落的言语,和先人后己的精神,使战士们又感动,又想发笑。
战胜了洪水,保住了大坝,老乡们高兴之余,传开了“新四军以身护坝”的佳话,“豹子”连长更成了谈论的中心人物。
泥河上的三座大坝筑成了,河水被驯服地拦祝√绿碧绿的塘水像绸子一样在阳光下放光,犹如沙漠中突然出现的大海,吸引了久受旱魔捉弄的农民。数十里外的人们成群结队来到这里参观。有的说:“祖祖代代梦想的事,想不到在抗日时期实现了。将来打败了日本鬼,共产党真不知会领着咱们干出多少轰轰烈烈的事哩1也有的说:“有这些水,就是干破了禾场的石磙,也会收全水谷。我们照方抓药,回去也修塘拦水!
一个个坝塘迅速地修建起来,一九四二年,“千塘百坝”的计划大部分竣工,丰稔的秋收正在开始,进入了动镰收割的大好农忙季节。
一九四一年,湖北的安陆、应山、孝感地区发生罕见的大旱,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为了争取抗日的胜利,在党的领导下,发动抗日根据地的人民群众“兴修水利”,“以工代赈”即生产自救的目的,一九四二年初,安北工委会,才正式决定“千塘百坝”的工程计划。一九四二年,正当禾苗需水的时候,又旱四十天,经过一九四一年冬和四二年的一春苦战,所有竣工的塘坝,全部受益丰收了。因此,更进一步的促进农民们兴修水利的积极性。由于党的正确领导,军民、干群的团结奋斗,到一九四三年底“千塘百坝”胜利完成。
日军的“经济封锁”破产以后,便恼羞成怒,向边区发动了大规模的“铁壁合围”。向安应地区杀来的敌人,更是毒辣,奸淫烧杀不说,还大肆破坏水利工程。我们和群众一起,一面护坝,一面抢收。部队日以继夜地打仗,劳动,行军,几乎没有休息时间。许多战士吃着饭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然而,艰苦的斗争仍在继续着……
这天中午,敌人前来破坏李家嘴水坝。我们立即应战。战斗坚持了两个多小时,当鬼子发起第三次攻击时,我主力部队突然从敌人后边兜抄过来。顿时,鬼子一阵大乱,向水坝的方向逃去。手急眼快的冯连长大声对我说:
“不好,敌人要破坏水塘。我带部队出击!”
没等我回答,他就钻进身后的桃林,用那又宽又粗的嗓子对战士们吼道:
水塘是我们边区军民用血汗换来的,绝不能让鬼子破坏。同志们,跟我冲!”
战士们端起刺刀,喊着杀声,跟着他们的“豹子”连长扑下山去。
鬼子正要动手破堤,冯连长抢先赶到,一扬手,一颗颗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烟尘起处,战士们更加勇猛向前冲杀。
我带着指挥部急忙下山。刚到山腰,身边的警卫员突然指着水坝喊道:“糟了,冯连长倒下了!”大家的心不约而同地猛跳起来,急忙跑下山去。
枪声沉寂下来,战士们把冯连长背到我们跟前。他双目微闭,面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着。子弹从他左胸打进去了,却找不到伤口。我对医生说:“马上抢救!”
冯连长听到我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政委,……敌人……水塘!……”
我说:“敌人已经退了,水塘也好好的!”
“这就好!我……不行了,把我埋……埋在这里……”说完,他安静地合上双眼,无力地低垂下头来。生龙活虎的“豹子”连长,就这样和我们诀别了。
当地抗日民主政府和群众挑选了最好的黑漆棺木,收殓了我们亲爱的冯连长的遗体,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我们按着他的遗志,把他埋葬在李家嘴水塘附近的山坡上。这里背靠苍翠起伏的山峦,面对碧绿的水塘和肥沃的田野,正是烈士赞美过的好地方。如今他又永远站在这里,看守着水塘,倾听着丰收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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