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整整两天两夜,才算忙出了个头绪。除了一大批电池材料已到手外,我又让“竞成” 进了一批手摇发电机和仪表。正好伪十七师采办的一批火油准备运往天生港,黄士贤要我们把这批器材装在火油箱里,混在火油中间夹运出去。空火油箱由蒋寿来没有费什么力气就买 到了三十只,送到了竞成。我花了两个整夜与吴老板一起把当前急需的器材装了十五只箱子,但要把箱口焊好,却费了一番踌躇。自己来焊最安全不过,但一无工具,二无时间。拿到外面去焊吧,容易被敌人发现。最后,决定把装好箱的器材运到星洲旅馆,叫一个可靠的白铁工到住的房间来焊。
一个小时以后,十五箱器材从竞成运到了旅馆房间。临时找来的那个白铁匠,知道是运往苏北的,分外热情,不多一会,就全都焊好了。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把这批器材分存在两个地方。一切都很顺利,十五箱器材昨晚六时由蒋寿来负责交孔宝贤运到装船地点。只要黄士贤今天买到船票,明天清晨,我就可以动身回苏中了。这时,我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激动和幸福。当一个战士就要回到他久别的亲爱的首长、亲爱的战友、和那千千万万患难与共的根据地人民身旁时,怎么能不欢欣若狂呢?当一个战士执行任务回来向党汇报时,能够轻轻地说一句:“党,您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尽管这样,我还没回到根据地前,不得不把这种幸福与欢乐隐藏在心里。
还有两个小时的空隙,我觉得有必要回家一趟,无论如何我没有理由让两位老人为他的儿子所走的路不安和自疚。
妈妈和爸爸不知为什么正在争吵,大概是因为我的原因吧?我踏进门槛时,爸爸的脸上很明显的是感到有些意外,而妈妈脸上却闪着得意的微笑。
“明天我就回去了。”
“到哪儿去,孩子?”妈妈急着问道。
“那边!”我神秘地说道。
“这么说,你是——”爸爸已经觉察到错怪了我,开始有些不安。
“我来是有任务。”
妈妈像得了理似的数落爸爸:“我早说过,你还信不准,怎么样?”
爸爸瞪了她一眼,然后对我说:“啥时候走?”在我告诉他之后,他沉吟了半顷才说: “好吧,今天晚上得住在家里。”
老人提出的要求没有理由反对,我只有答应了。妈妈为我忙着做饭,虽然家里生活很清苦,她还是想办法烧了两尾鱼,还特地做了几个我小时候喜欢吃的油包。吃罢饭已到约定取票的时间了。临出门时,妈妈一再说:“要早点回来。”可是,我却没有办到。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是坏人出卖了我。
七
按约定时间去取船票到了惠中旅馆,来去走了两趟,没有发现异样的变化,我才走了进去。
轻轻敲了敲二楼二一七号房门。门刚一打开,我就发现出了事。房间里有四个人,其中两个人是黄士贤与蒋寿来,另外两个人却不曾见过面,但从他们的举止,就立时清楚了他们的来历。一看不妙,我忙作退兵之计,说道:“对不起,走错了门。”
其中一个人一步逼过来,冷冷一笑,说道:“走错了门?就算走错了,请暂时委屈一下吧。”
眼看跑掉是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便准备对策。多讲话反而会引起注意,我只得从对黄士贤和蒋寿来的观察中,找到一条线索。那两个人不断问黄士贤,孔宝贤哪里去了!宝贤原是油漆轮船店的老板,是轮船地下运输的负责人,器材已交给了他,可能器材出了问题?不久夏华堂也闯进了房间,一进门就向蒋寿来要火油箱钱。夏华堂虽过去也和我们打过交道,但为人奸诈阴险,明明知道他在上海,我也没有找他做这笔生意。孔宝贤与蒋寿来生意上有联系,这是我知道的,被拘留起来并不难解释,而夏华堂为什么这时会到这里来呢?难道我们的计划败露了?想到这里,我把手伸进了衣袋,那里有一个小本子上记有竞成电料行和其他几个地方的电话号码。这个本子如果落到了敌人手里,我们购买电信器材的全部关系就会遭到敌人破坏。趁敌人还没有搜查之前,必须把它全部毁掉。我用手轻轻地在衣袋里撕着,把它揉成一团,然后,假借失足,一脚踏翻了痰盂,接着,我做了一个扶痰盂的姿势,把碎纸团扔到地板上用痰盂泼出的水以皮鞋底把其销毁。
不到一小时,另两个便衣押着孔宝贤出现了,他的出现证明我的判断没有误差。片刻,一切都清楚了,那两个不相识的人,从衣袋里取出了手铐,说道:“诸位请吧!”我、蒋寿来、孔宝贤、黄士贤、夏华堂都上了铐。
我们被装进了囚车。车向什么方向开是无法知道的。我们几个人互相望了望,因有便衣侦探在旁不便讲话,大概他们也正在猜想到底让谁出卖了?我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对我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使那几吨电池材料与其他无线电器材不落到敌人手里,以及不让我们购买器材的关系被敌人发觉。幸好,那几吨电池材料的存放地点,我没有告诉黄士贤和蒋寿来。原来决定在我上船前的十五分钟才打电话通知他,这一点用不着担心,可是,只有设法保存下来一两个运输商人,材料才能到达根据地,我们的电池厂才能办起来呀!已损失的器材,他们应负责赔偿,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困难!但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必须做到!
八
声嘶力竭的审讯在持续着。
惨绝人寰的鞭打在进行着。
我是怎样被带出审讯室的已经记不清了,当我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牢房的水门汀地上。我看了看其他人,他们好像也都挨过打,不过轻重不一罢了。
见我醒过来,夏华堂忙过来关切地问道:“陆同志,怎么样?”他的过分殷勤,让人作呕,不过,一个“陆同志”却把我提醒了。如果敌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案件的性质就严重了,应当把案子限制在经济贩案件范围内。我自己的安危倒是小事,只要商人得到释放,我们的器材不就有指望运出去吗?损失的也可得到赔偿。我把蒋寿来他们叫到身旁说道:“我是新四军,你们是知道的,要是谁把我出卖了,将来总有一天会找他算帐的。要是敌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对我来说,并不要紧,新四军是不怕死的!不过,对你们可大为不利!‘资敌通共,格杀勿论!’”我把最后八个字说得特别有分量。
“那——怎么办?”黄士贤上尉有些慌了。
“只有一条路!你们只招认货是我让你们运的,是以日用品运到天生港码头,至于我的身分,货是什么,你们一概不知,全都推在我身上。”这个条件并不算苛刻,商人们为了各自的安全都答应照办。
第二轮审讯开始了。我又被带到了审讯室。敌谍报科长一句话没有问,只给旁边一个矮粗的家伙打了个手势。这家伙走近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紧紧夹在腋下,猛地把我凌空抡起,然后狠命地摔在水门汀上。
我的身子好像不存在了,只有心里还明白:摔吧,横竖是这一条命!
究竟摔了多少次,我早已失去了辨别的能力,总之,直到打手筋疲力尽方算罢休。谍报科长把我拽起,歇斯底里地吼道:“到底是干什么的?”
“跑——单——帮。”
我又被拖进了囚室。这时全身每一个关节都骤然疼了起来。但是我明白,敌人越拷打得凶,越证明它没有摸到我的底细,我的计划也就越可能实现。我极力挣扎着向几个商人靠近,笑了笑对他们说:“你们能挺得住吗?”
蒋寿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兄弟一定对得起你。”
“好吧。你们给新四军运过器材,为中国人民做了些好事,我绝不让你们受牵连,可是,人心换人心,你们也要对得起新四军才行!日本鬼子反正没有几天好日子了,胜利就在前面,大家要眼光放远点。”
敌人又来提审。【来最后一个审讯我,但这次在提审黄副官之后,接着就提审了我。黄士贤莫非招认了?我有了预感。最坏的情况已经来到了,我深深知道这正是考验一个共产党员的时候。在走向审讯室的短短的几步路程上,我面前闪现出了一幅幅景象:竹林丛旁的党课,鲜艳的红旗……在我耳旁又响起了那首气壮山河的绝笔诗:头可断,肢可折,革命精神不可灭。志士头颅为党落,好汉身躯为群裂。
“你是跑单帮的商人?”侦缉队长怒吼道。
“我说过好多遍了。”
“好个跑单帮的,”这家伙的脸突然胀得发紫,步步逼近我。那个姓黄的帮不了你的忙,到现在还不老实。他走到我的跟前,猛地一掌向我打来:“死不悔改的新四军!”一个趔趄,我失去了平衡,跌在桌子边上。供纸上“新四军”三个字跳入我的眼帘。黄士贤,狗东西! 你果然招认了。
“你在哪里买的电料?还有十五箱材料放在哪里?”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不错,我是新四军。你大概和新四军也打过交道,也该懂得我们新四军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队长先生,别枉费心机了吧!买器材的人名赵来,今晨乘船去苏北天生港接货,我只负责把十五箱器材冒充日用品托商人用船运往天生港。我的任务是押运。”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枪:“我毙了你!”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扳动枪机。
审讯一直进行到晚上十二点,敌人大概疲劳了吧,才暂时停住了。
第二天,伪保安司令部军事法庭审问,商人们还是按昨晚的口供又讲了一次,没供出新的情况,后被送往南市车站路军法看守所关押。不到一星期看守所关进了一个侦缉队员姚木双,经我多方教育后,告诉了我案件发生经过,原来告密人是夏华堂。这个坏蛋为了一点点赏金,竟认贼作父。这次我来上海他本来不知道,只是由于他和蒋寿来生意上的联系,才得到些风声,便报告了敌侦缉队。而敌人为了使他长期隐蔽下来,也施了一番“苦肉计”。所以敌人第二天就把他放了出去。
半个月后开庭宣判。首犯自然是我,被判十二年徒刑。蒋寿来是从犯判刑六年,孔宝贤、黄士贤交保释放。孔宝贤出狱时,我曾告诉他,必须回苏中部队去汇报,要他尽快设法把运输关系恢复。在我们关押在看守所期间,既已探明出事经过,必须把这消息尽快向部队汇报,可对奸徒与包运商采取措施。信如何送出去是个关键问题,经艰苦工作,教育了一个看守班长吴那声,作了我们的义务通信员,把信送到了我家,设法派人送到了部队。
时间过得很快。一天,我终于盼来了“家信”:孔宝贤、夏华堂已叫回苏中,孔同意继续购运赔偿损失,在外未损失的电池材料等已全部运到,苏中第一座干电池厂投入了生产。看着信我激动的热泪滴在那张纸片上。透过泪花,我仿佛看到红色的电波在碧空中荡漾,我们部队正浩浩荡荡地向敌占区进军……
浏览:1592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