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要当兵
自打我记事起,常听爹说这句话:“松儿,长大要当兵……”可我不懂是什么意思。真正听懂这句话,还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是日本鬼子进中国的前一年冬天。
那年交了九,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大秋收后,俺家把粮食全交了,还不够东家三愈堂家的租粮。这时,家里早就一座屋四个旮旯,哪儿也找不到一粒粮食。俺家人又多,年老的爷爷,爹,娘,我和两个小妹妹,入冬以来只靠到刨过地瓜的地里拣些根根头头充饥,有上顿无下顿地捱日子。数九天冷,人肚子里没食,更熬不住了。娘看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便拉起俺兄妹三个,挎着篮子出门要饭。爹气性大,上去一把拉住娘:“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咱再穷,也不能朝着人家手心向上。”还是爷爷好说歹说,爹才让娘领着妹妹们出去。爹和爷爷说啥也不放我,说是怕丢了男人的志气。
腊月天日子过得快,转眼祭过灶王,家家都收拾过年了。俺莒县大店庄的地主姓庄,是全山东数得着的大户。前清时他一家出过不少大官,什么翰林学士,巡按知府,光门前的旗杆夹子、上马石,就有六十多座,千顷牌不知挂过几面。到了这时,四乡八店的佃户们淌水似的往围子里送“贡物”。各堂号的少爷们也都换上了耀眼缯光的衣裳,黑缎帽壳,通红的帽疙疸,在寨门里长街上乱窜,围着旗杆夹子、上马石藏毛猴、放爆竹,真是高兴得很。可俺家里冷冷清清。娘领妹妹一走就是十几天,不知拖着要饭棍跑到哪一方去了。爷爷里出外进地直叹气,爹一声不响地捧着头一坐半天。
年三十这天,爹坐不住了。他不时到门外手搭凉篷朝大路上看。我知道他这时正惦记着娘和妹妹,也跟着他在门口盼。天上正下鹅毛大雪,风卷雪花白乎乎的一片。大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得见的只有不远的几棵小枯树上有几只黑老鸹在扑扑啦啦地叫。爹吐口唾沫,又转身进家了。
盼星星,盼月亮,到底把娘盼回来了。过晌,娘拉扯着妹妹磕磕碰碰地到了家。一块破麻袋盖在两个妹妹头上,娘身上被雪打得透湿。娘说,跑断了腿,十几天也只是在穷人家要了几十个糠煎饼。有钱的深宅大院,进不去,刚到门口就被恶狗逐出来。娘一面说,一面流着泪把糠煎饼摆在板桌上。爷爷看娘说的苦情,就劝说着:“有这几十个煎饼,先熬过年再作盘算吧。”爷爷把两个妹妹搂在身边,娘一直拉着我。
一阵北风把门刮开了,爹正要去关门,随着风闯进个人来。一见这人,一家子都不由得吸了口冷气。进来的是东家三愈堂家的管事“小厨子”。别看他枣核头,夹板脸,嘴尖得像个猴子,可有个歪来头。他年轻时干厨子的活路,三愈堂男当家的去世后,勾引上女当家的,就当上了管家。他心狠手辣,爹在背后都喊他“铁杆狗腿”。他一进门,手拍着爹说:“韩三,年前可再也没日子捱了,你欠东家的租粮,就不打算还了吗?”爹张开嘴才要回话,他枣核头一晃,贼眼一转,看见了板桌上的几十个糠煎饼,大扯起嗓子嚷嚷起来:“好,你这韩三!有粮食摊煎饼过年, 一家人大吃二喝, 欠东家的租粮不打算还。不给你个厉害看看,咱大店庄家种地的规矩就白立了!”说着,一脚把板桌踢了个腿朝天,糠煎饼摔的粉碎。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铁锁,把俺一家人撵出门去,揭了锅,锁门就走。爷爷和娘不住声地哀求他,他却理也不理,扬长而去。
雪,劈头盖脸地往下落,小枯树上的老鸹叫得更凶,爷爷和爹常讲,给庄家种地规矩多,规矩中最厉害的是年底下揭锅锁门,都说这叫“大抹头”,眼下“大抹头”抹到俺家头上,又遇上这风雪交加的年三十,可怎么办啊!爷爷和娘泪流满面,爹一直站在雪地里不作声,不作声。
呆了很久,爹才领着全家老小往河西王家庄走去。人常说:穷人帮穷人,这庄的魏大娘和俺家有来往,青黄不接的时候,两家常互相接济,后来,娘就叫我认她作干娘。往常到魏大娘家来,在我是最高兴的,魏大娘喜爱我不说,她门口还有座老大老大的土堆,大人们叫鹰坟,俺小孩们当土山爬,爬上滑下,好玩得很。这时,爹到了魏大娘门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鹰坟,像要喷出火来。爷爷正要推他进门,爹一跳多高,大声吼起来:“拿咱穷佃户不如一只扁毛牲畜……”爷爷赶忙捂他的嘴。满头银发的魏大娘也出来了,帮着拉俺爹往她家走。爹一把拉过我去,拍着我说:“松儿啊!你长大给我去当兵!不给咱穷人报仇雪恨,枉当一辈子人!”魏大娘听了这话,号啕大哭起来。还是娘好劝歹劝,说了几遍“打牙往肚子咽”的话,魏大娘才止住悲声,满眼沁泪,把俺一家人拉进她茅草屋里。
这是我头一回听懂爹让我当兵的话。当兵报仇四个字,像刀刻一样记在我的心上。可是爹为啥看见鹰坟气性这样大,干娘又为啥那样伤心?我一个小孩子家是不知道的。
当个啥样的兵呢?
真正离家去当兵,我还不满十六岁。爹叨念着让我当兵的话,真不知说了多少遍。我在白杨树上比着自己的身个划的记号,这时也重重叠叠的数不清了。
俺家被揭锅锁门的第二年,日本鬼子进了山东。地主庄英甫打着太阳旗把鬼子迎进围子,照样当镇长,骑在穷佃户的脖子上。俺一家人要饭为生,兵荒马乱,连糊涂汤也喝不上了。爷爷受够苦,撒手一死,被破席卷着埋在佃户林子里。这时大店周围什么旗号都有,单是国民党军队,就五花八门,真像六月天风搅云似的。就在一九四二年,爹一心为了报仇,下了狠心把我送到国民党东北军里,当了一名勤务兵。
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真是活受罪。每天要给连长冲茶倒水,端盘送碗,小牲口似的不说话、光干活。俺这队伍只要听到鬼子从据点里一出发,立时卷铺盖走路。我整天忙得连洗衣裳的空也没有。没几个月,我长了一身脓疱疥。先时连长看我勤快,对我还好;这一长疥,嫌我太脏,不是拳打就是脚踢,我只有咬牙忍着。
秋天,疥更厉害了。这时候,上边忽然来了命令,要队伍开拔。天天行军,腿上的脓疱磨破了,血从裤腿里往下流,休息一下,裤子粘在脓疱上,痛得寸步难行。一天夜里,天下着大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走着走着,只觉得昏天黑地,全身支撑不住,一下滑倒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爬起来,昏迷中只听得一声霹雷:“扔下!要他这个累赘干啥。”我一听是连长,想撑着起来求他,可就是干使劲起不来。脚步沙沙地朝远走了。我有一肚子话要说,爹还要指望我当兵报仇呢,想张嘴喊连长,嘴也张不开,急得又昏迷过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睁眼一看,躺在泥窝里。再找队伍没有指望了,我咬着牙把灰军装脱下来,要着饭往家走。几个月当兵报仇的梦过去了,爹的指望落空了。
我提心吊胆回到家里,怕爹骂我没出息。不想爹一见我,高兴得抓住我的手说:“松儿啊!八路军老六团开过来了,咱大店成了抗日根据地啦!”我摸不着头脑,当是爹又要送我当兵,触碰上几个月受苦的痛处,张嘴哭起来。爹说:“哭啥?八路军,共产党来了,汉奸镇长庄英甫撤换了,咱穷人翻身的日子来了。”我停住哭声,直叨念着爹的话:“八路军共产党来了,咱穷人翻身的日子来了。”
咱们有了枪杆子
没多久俺庄成立了民兵队,爹叫我报了名。我扛上了小马枪,又唱又跳真高兴。爹比我的兴头还大,抓住我的枪,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眉开眼笑地说:“总算叫咱穷佃户摸上枪杆子啦!”
共产党说到做到,减租减息真在俺庄实行起来了。开头,区里的同志找一些穷佃户啦呱,问庄阎王家的罪恶,大家都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急得要命,掂着手里的马枪,对爹说:“爹!咱穷人能有仇不报?”爹嘴里直嚷着:“不能不报!不能不报……”他更加积极起来了,成天东家走西家跑的。
在农会的领导下,大店围子门外一百多户佃户,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地进了长街,到庄家各堂号家去退租。地主们一看佃户都起来了,无计可施,当场和大家算了帐,有的赔粮,有的作地。爹扛着粮食回家,笑着对娘说:“俺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穷佃户能在堂号家直着腰讲话。”
穷佃户们退了租,看出自己的力量,胆子更大起来。很多人到镇里、区里哭诉庄家仗势欺人的罪恶。民主政府给穷人撑腰,立即召开了群众大会。开会这天,围子门外会场上人山人海,俺民兵队维持秩序,手提钢枪,好不威风。台口上挂着一副大字对联,上联写:“想当年,受坏地主压迫,多少佃户成了屈死鬼。”下联是:“到如今,有共产党领导,广大农民都是新主人。”庄家几家恶霸地主低头缩脑地坐在台口两条凳子上,一点威风也没有了。 王家庄子的魏大娘也来了,老人家一直坐在我近旁,不言不语地听着。先时,她不住抹泪,后来,听别人说到苦情深处,竟放声大哭起来。整个会场沸腾了,几个区里的男女同志都赶过来让她控诉。她只是抽噎成一团不敢上台。我爹在一旁劝说:“魏大娘,你就把担了几十年的心思放下吧!看松儿手里拿的啥?那是枪!咱有枪杆子,就有印把子!何况还有共产党给咱们撑腰,替咱们作主!”魏大娘听了,点点头,擦擦泪,手扶着我走上了台子。会场上静极了,地主们的头低得快碰着大腿了。魏大娘一句话一把泪的控诉着,这时我才知道她门前那座鹰坟的来历。
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魏大娘家学敦大爷还在世。一天后半晌,老人家背上粪篓,打算到浔河沿上去拾粪。出大门一看,一只苍鹰恶狠狠地从天上扑下来,抓住了一只正在门前啄食的母鸡。学敦大爷急了,撇下肩上的粪篓,抽出篓里的粪扒,赶上去照鹰搂头一下,打个正着,苍鹰扑扑翅膀死了。这时,树林后面一阵人喊马嘶,转出一群人来。骑在马上的是中和堂的少爷,牵狗架鹰的是一群护院的打手,后面还跟着一班跑腿看热闹的,带着猴子,羝羊,吵吵嚷嚷,一直撞到学敦大爷跟前,把老人家围起来。学敦大爷这时才明白,打死的鹰是中和堂少爷打围放的。老人家知道闯了祸事,连忙赔不是,中和堂少爷哪容分说,喝斥着打手们一阵毒打,又把猎狗放开,连人加狗直把学敦大爷打咬得死去活来,撕得皮开肉绽。最后,又把学敦大爷五花大绑捆回了大店围子。魏大娘和老奶奶在家,真是呼天不灵,叫地不应,打官司也没地方。为救大爷出来,她们答应了中和堂伤天害理、灭尽良心的条款—— 赔偿六十吊钱不算,还要给鹰打棺材,红布铺棺装殓起来,埋在魏家门前;出丧时,还要用八个吹鼓手,由魏大爷做“鹰孝子”。事后,魏大爷的老娘眼看家里变卖一空,没法再过下去,自寻了短见。魏大爷挨了毒打,受了羞辱,最难忍的,门前堆着高大的鹰坟,出出进进,真比零刀割肉还疼,也悬梁自尽了……
魏大娘讲着讲着又痛哭起来,知道这事的老人被碰着痛处,不知道这事的年轻人被烧起仇恨,全会场子人谁也忍不住了,高喊着:“惩办恶霸地主!”“叫中和堂给魏大爷赔礼!”“平掉鹰坟!”
区里的同志们当场问明庄家地主,他们承认事实,低头认罪。会场上几百人立时卷袖子行动起来,拥过浔河到王家庄子上去。几百人抢着挖土平坟,挖一镐,销一口心头怒气;平一锨,洗一层穷人的羞辱,不到几袋烟的工夫,鹰坟平掉了。大家又跟中和堂地主到魏大爷坟前,看他磕了头,赔了礼。
开完会,我陪爹娘往回走,天地还是原来的天地,浔河还是原来的浔河,可就觉得两样,天显得清了,地显得平了,浔河水也流得欢了。
咱不参军谁参军
自从减租减息以后,穷佃户的劲头更大啦。俺民兵把守住沭河崖,越战越勇,打得鬼子汉奸叫苦连天。主力老六团在外面攻城镇,打据点,根据地天天扩大。
眼看又快到除夕。二十八日这天,俺村逢集。暖和和的太阳透过雾气,漫过树梢,把围寨里外照得一片金黄。四乡八店赶集的人,背着褡裢,提着篮子,喜滋滋地朝集上走去。真是南来北往,人海人山。从南寨门外到门里的长街上,摆满了锅碗瓢盆,日用百货。当家人在农具市上挤着买春耕用具。闺女媳妇们拥着挑选红头绳,花鞋面,老头们坐在包子棚下端着酒盅。孩子们怀揣鞭炮,等不及回家,早找个空场放起来。人人脸上带笑,嘴上带唱,整条长街像条活龙似的欢腾着。
俺民兵班从村团部出来巡查集市,立时被集上的热闹景象迷住了。往年哪见过这样的热闹景象呢?看!地主喝血的典当铺,连门都封死了!看!以往团丁把守的南寨门,佃户们能自由自在地出入了!多大的变化碍…
一捶锣响惊醒了我。寨门里面空地上围着一圈人,不知哪里的宣传队在演戏。俺民兵班也挤进了圈子。一阵锣鼓,一段丝弦, 一个小儿童团员背一把木头马刀出场了, 原来是用《小放牛》调演的《送郎参军》。小儿童团员和一个姑娘又唱又舞,把参军的道理讲了个一清二白。演完一出,看戏的人全都拍起巴掌来。
俺民兵班往回走的时候,人人都像喝了二两烧酒。去年秋天,上级动员参军,大店庄走了七十多个,俺班憋了口气。刚才看了宣传队的演出,大家的火头更旺了。我把棉帽子往上一掀,嘴里喊着:“参军去,参军去!班长马上接过去说:“咱全班都去参加老六团好不好?”一呼百应,大家齐声喊好!接着,互相品评起来。这个说那个矮,那个说这个瘦,吵成一窝蜂似的。我拿拳头敲敲自己的肩膀窝,乐呵呵地说:“看咱!十八岁的小伙子,正是参军的年纪。”这一下可把大家的话头引来了,有人说:“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你能不能去,还要看三叔愿不愿意呢!”我立时脸红脖子粗地嚷起来:“要讲当兵,众人都知道,早在十几年前,爹就有这颗心了。”话没说完,大家哈哈笑起来。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说: “冬天穿袄,夏天吃瓜,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那时,三叔一心惦记着报仇。眼下,斗了恶霸,平了鹰坟,仇报了,三叔还舍得大儿子参军?”我二话不讲,向大伙喊一声:“挑战!全班当场议下了条件。
后半晌俺班几个小伙子跑到区委会打听,上级果然要动员青年参军,立刻就要布置,年后出发。叫我不放心的是,俺一伙人从区委出来,爹正往里进;小伙子们朝我抛个眼色,我心里更嘀咕起来。
俺一家人围着板桌吃晚饭,爹喝着烧酒。我想探探爹的口气,就先问:“俺民兵队上的事,爹听说了吗?”他嘴里答应一声,端起小茶碗来喝了口酒。我心里发急,紧跟着又问:俺班上到区里打听的事,爹知道吗?”爹又答应一声,端起小茶碗又喝了口酒。一顿晚饭,爹没露一点口风。
俗话说:“驴叫半夜停”,驴早叫过了。爹一直和我围坐在大火盆旁边,东拉西扯地拉些旧事。娘拍着小兄弟睡觉,慢慢地娘儿俩都没声息了。这时,爹把烟袋锅一磕,抬起头对我说:“松儿啊!上级动员参军,你要去参加老六团!”我一时呆住了,爹接下去说:“民兵班想参军的事,我知道了。从前,咱眼光浅,光觉着穷人受气,一心叫你当兵报仇。眼下才知道,没有共产党领导,不靠穷人拧成绳,一个人当兵也是白搭。共产党领导咱,报了仇,雪了恨,有了吃穿,参军打日本,建立新中国,是咱百姓自己的事嘛!松儿,咱不参军谁参军?”我一面听,一面答应,最后激动地问爹:“那你老人家怎么不早说?”他压压嗓子,指指娘睡觉的里间屋说:“你娘疼你,要慢慢给她讲清!”这时,娘忽然折身下地,轻悄悄地说:“您爷儿俩说的话我都听了,咱松儿十八岁的大汉啦,人家八路军又教导得好,我还有什么挂心的。”
年初一,我起了个大早,到村团部报了名。全民兵班都到齐了,一个人没拉下。俺村壮小伙子也都争着报名参军,区里发给俺庄一面奖旗,上写“参军模范”四个大字。
不久,新战士集合,到老六团去,欢送会可真热闹啊!有父送子的,有妻送夫的,还有未婚妻送未婚夫的,“参军模范”的红旗开路,俺新战士披红戴花,骑着高头大马,鼓乐喧天地出了村子,各村的欢送队伍越聚越多,鼓乐吹打得更响。爹拉着马缰送我,他前看看,后看看,敞开喉咙对我喊着:“松儿啊!你看有多少小伙子参军!我看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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