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春天,鬼子占了陵川,三天两头出来“扫荡”,村南村北,常常受害。渐渐地,陵川周围的村庄都被“蚕食”了,常行村便成了敌我斗争的前哨。为了坚持斗争,常行党支部领导了群众,把村后的窑洞加以改造,成了一条四里长的“爪”字形坑道。家家都把粮食、衣物搬进了窑洞,一有情况,老乡们就躲进洞里,只留民兵在外面同敌人周旋。
常行民兵有了窑洞作依托,胆子更壮,斗争也更加活跃了。这年旧历除夕,我们在南山小松坡抗击了陵川出犯之敌,使群众安全地度过了春节。不几天,敌人又突然包围了草坡庙会,一百五十多名群众被捉,一千多斤粮食被抢。我们闻讯,先敌到达平城附近的寨脑山下截击,全部救回了被劫去的群众和粮食。敌人恨透了我们,纠集了一批地痞流氓,配合保安第五中队,一心想搞垮常行民兵。一个月内,白天明攻十多次,黑夜暗摸二十多次。我们以地雷战、冷枪战对付敌人,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进入窑洞。敌人除了踏响一百多颗地雷外,唯一的收获是烧掉了十多间民兵的房子。敌人占不到便宜,便到处张贴布告,悬赏捉拿区武委会主任徐朋和常行民兵干部,并且大肆扬言:非把常行的窑洞捣平不可!但我们在区委领导下,和在主力三十二团的支援下,依然坚持着窑洞斗争。全村还实行了军事化的生活:白天民兵警戒,群众从事生产;晚上静街以后,群众进洞,民兵安设地雷,放哨巡逻。敌人对我们硬是没有办法。
阴历八月,正是秋忙季节。这时,主力三十二团转移到外线作战去了。一天半夜,突然有人在院里喊叫:“徐主任,鬼子从平城镇出来了!”事情都赶到一起来了,恰巧我爱人快要分娩,我也顾不得她,连忙披衣出房,集合民兵。又是一次突然袭击!我和村支部书记张海水同志商量:由他照顾群众陆续进洞,我带领民兵,到村外掩护。
在村头和敌人干了一夜,我们已有几个同志负伤。天大亮,抬头一望,村前村后,尽是敌人。事后知道,这次来犯之敌,是鬼子指导小队和伪山西剿共军第二师及保安第五中队共一千余人。我们只有十七个民兵,同敌人硬干不利,就背起负伤的同志,一个个撤进洞里。 乡亲们一见我们,都过来问长问短。小伙子纷纷要求参加战斗,妇女们护理伤员更加尽心。我们稍稍整理了一下队伍,便动手把洞里几个存放秧歌“行头”的大木箱移过来,取出里面的“行头”,装进沙土,一左一右地交叉摆在洞口。前些日子,区武委会拨给了我们五百发子弹,一百枚手榴弹,已够敌人喝的了,何况这窑洞犹如铜墙铁壁,只要我们守住洞口,敌人来一个,打一个,一定能够坚持到最后胜利。
敌人在村里翻箱倒柜地闹腾了一天,天黑的时候,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忽然停止了。侧耳细听, 村里好像空空的。 “莫非敌人撤了?”这时就有人提出要出洞。张海水同志说: “敌人这次来势凶猛,决不会就此罢休,应该先派几个人到村里去侦察一下。”民兵队长张小保抢着要求:“我带两个民兵出去看看!”
小保领着两个民兵从西口摸了出去。没走几步,就听见“砰砰”几枪,随后,咕咕咚咚一阵脚步声,小保他们跑了回来。后面敌人还在咋呼:“妈的,就是没有全出来!”我们探出头去一望:好家伙!外面黑压压的,爬满了人。原来敌人来了一手假撤退。不仅西山洞口被封锁了,南山、北山两个比较隐蔽的口子也被包围了。过去敌人并未发现这两个口子,这次一定有汉奸告密。
果然,第二天清早,带领鬼子前来攻打窑洞的,正是汉奸王秀贞。这条狗过去是国民党的保安队长,在咱村住了两年,对村里的窑洞都很熟悉。他领着一伙坏蛋,先是在洞口咋呼: “出来吧,投降不杀!徐顺孩出来当连长, 张小保出来当排长, 民兵出来每人都当班长!
“放狗屁!我们是中国人,绝不当亡国奴!”民兵们一边射击,一边痛骂。
欺骗无效,王秀贞又在洞外喊叫:“给老子冲!谁冲进去赏金票两百元,叫他当排长。” 一会,真有人进洞来了,前面那人提着灯笼,两个伪军跟在后面。我们仔细一瞅:掌灯的是咱村的徐小二。这人有些自私,就是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所以才让全家进洞,自己留在村里看家。现在他竟带着敌人前来了。我们愤怒地把枪口对准了他,准备先把他干掉。越走越近,只听他拖长嗓子喊道:“老总,慢点,我有病啊!”我们正想打枪,徐小二把灯一摔,就势从坡上滚了下来。两个伪军气得骂道:“妈的,你摔跤连灯也摔啦!”小保顺手 “叭”的一枪,把前面的那个家伙撂倒了,紧跟着又一枪,干倒了第二个。后面的伪军哇哇乱叫,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徐小二爬起来,对着洞外吐了口唾沫:“狗杂种!看老子给你带路!”随后,他从敌人尸体上取下武器,和我们一起参加了战斗。
黄昏以后,敌人的进攻才停止。利用空隙,我们召开了第二次党的会议,讨论了面临的处境。斗争持续了两天,洞里的存水已经用完了,没有水,不能煮饭,困难开始威胁着我们。敌人还在千方百计地破坏,丝毫没有撤退的模样。这样长期下去怎行呢?会上决定派李景顺、王元狗两人摸出去,给区委报信。
下半夜,我们刚刚入睡,远处传来一阵枪声,把我们惊醒。也许是区委接到景顺、元狗的报告后,派部队支援来了?乡亲们高兴得觉也不想睡了,都挤在洞口来倾听。可是枪声渐渐稀下去,最后竟停止了。后来听说,原来是附近各村的民兵想来援救我们,但众寡不敌,只能在外面袭扰敌人。
我们急切地盼望着景顺、元狗带回喜讯来,第三天一清早,我就来到洞口等候。刚到那里,忽听得头顶上有铿铿锵锵的铁器声。声音越响越大,淅淅沥沥的泥土从顶上直往下掉。 “刨洞!有谁惊叫了一声。再仔细一听,果然不错。洞里一时紧张起来。把守洞口的民兵一边向敌人射击,一边拖着箱子往里转移,乡亲们也都过来帮忙。幸喜窑洞坚固,敌人从早晨到晌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用木石和积土筑起来的口子刨开。
再往里刨,尽是石头,刨上几个月也无济于事。洞里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我们加强了一下防守力量,把枪一齐对准洞口,只要敌人一露头就射击。谁知敌人把洞口刨开后,既不往里刨,也不进洞,只是把从村里拉来的门、窗、桌、凳堆到洞口。大家正在猜测敌人的诡计,忽然,那门、窗、桌、凳噼哩叭啦地烧了起来。霎时洞口一片大火,把洞里的通道照得通红。
敌人竟下了狠心,想把我们熏死在洞里。这一下,乡亲们沉不住气了。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大人们急得奔前跑后。我们干部早就把个人的生命置之度外,可是不能让全村的父老、兄弟、姐妹们白白烧死在洞里啊!张海水同志号召全体共产党员和民兵,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准备扑火!
奇怪的是:那火只是呼呼地燃烧,却不往里来,原来这洞外高里低,洞里空气外流,浓烟烈火进不来,反而一个劲地往外冒,只有着了火的碎木头偶尔滚进洞来,但很快被我们扑灭了。敌人想把我们烧死在洞里,不想反而方便了我们。不知谁个提议把燃烧的碎木拣起来,烤麦子和玉茭吃。这确是个绝处逢生的好主意,只是两天没进一滴水,嘴唇干巴巴的发裂,嘴里冒火,咽不下去。大家眼望着那烤熟的麦子和玉茭,谁也不想吃。
愚蠢的敌人不见还击,也听不到洞里有吵嚷的声音,以为我们都被熏死了。他们在叽叽咕咕:“里面不打不骂,大概都完蛋了准备下洞!不一会,残火被熄灭了。最先下来的是两个穿黄呢服的鬼子。但他们一露头,就被我们“砰砰”几枪,打死在洞口。洞外的鬼子嗷嗷乱叫,一面往外拖尸体,一面下令又将箱子、柜子、锅、碗、盆、瓢往洞里塞。敌人又使出了新的花招,想把洞口堵死,把我们闷死在洞里。
敌人把家具填满了,又在上面压上石头、泥土,把洞口砸得实实的。洞里更加黑咕隆咚,氧气也越来越少。人们开始只是感到沉闷,渐渐地,有些窒息。后来只觉得头晕眼花,四肢软弱无力,再加上两天没喝水, 嘴干舌燥得真是难熬。 一个老太太拉着民兵的衣袖哭着: “孩子,不要逞强了,看闹成啥啦!”没奶吃的孩子哭得更加厉害了,更多的人在吸吮着嘴唇,吞咽唾沫。
看眼前的情景,谁不心焦?我和海水同志商量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再召开一次党员大会。我们一面走,一面召集党员,来到一个拐弯处,只听得歇台(过去窑工吃饭、休息用的土台) 背后的暗角落里,传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声音:
“……草地上没有人家,不长粮食。……我们的炒面都吃完了,肚皮饿得像一张薄饼,头晕眼花,只要一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同志们倒下了一个又一个,可是,这能难住红军战士吗?不能!我们就你搀着我,我扶着你,顽强地向前走去……”
一听这熟悉的外乡口音,就知道是老刘在讲话。他原是八路军三十二团的炊事员,因为年老体弱, 年前复员到我们村安家落户。 平时他最关心群众的疾苦,乡亲们都叫他“好老刘”。现在,这位红军老战士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鼓舞群众,这声音,听来多么亲切,连孩子们也听得入神了。
还有什么劝慰的话语比这更能打动人心呢?人们听完了“好老刘”的故事以后,轻声议论起来:“过雪山草地才真是艰苦哩!”“撑下去,咱眼前这点困难算得什么!”……
克服困难,坚持到底的信念,很快地浸染了所有的人。一个怀抱小孩的大嫂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侧首问旁边的人:
“景顺叔出去一整天了,怎么没有音信?”
“他嫂子,不用心焦,景顺是个机灵人,准能找到八路军。就算一时找不到,这么多鬼子在咱们头上折腾了两三天,远近几十里谁不知道?总有人会给八路军报信的。”
我来到这位大嫂的跟前,正想说点什么,大嫂见我过来了,连忙亲切地说:“好主任嘿! 你只管带着民兵打鬼子好了,我们什么也不怕!”
乡亲们的坚强意志,更加鼓舞了我们。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呢?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解决一些具体困难。眼前,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有两个问题:一是空气沉闷,一是没有水喝。第一个问题虽然严重,但暂时还不打紧,因为这几天来敌人多集中力量搞西口、北口,对于南口比较疏忽。现在西面和北面的几个口子都填实了,南口还没有堵,还能换换气,只有水,是刻不容缓的问题!经党员大会讨论决定,趁黑夜派小保几个人从南口出去,到地里拔点萝卜回来,暂时救一救眼前的急。
小保带着人从南口出去了,洞口的鬼子哨兵正在打瞌睡。他们一见眼红,本想把哨兵搞掉,但又怕枪响惊动敌人误事。于是轻手轻脚地跑到地里,很快把萝卜拔好,运到洞口,然后拐到一个溜坡,巧妙地对准哨兵一阵猛打。敌人以为我们在洞里支持不下去,要突围了,小松岭的鬼子首先打响,随后对面峡神岭的伪军也开起火来……敌人对打得正火热,小保他们三个有说有笑地跑进洞来。大伙一见萝卜,高兴得如获珍宝。虽然东西不多,一百八十多个人只能每人分到一块,但吃得十分香甜。
洞外天又明了,这已是我们坚守窑洞的第四天。昨夜敌人对打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白过来,今早又把仅有的南口也堵上了。幸亏山顶还有一个小风眼,不然真会把人闷死。
我们决定和敌人争夺一下南口。刚把土挖开,一包东西就掉进洞来,一声爆炸,腾起团团黄烟。有人大喊:“毒气!”这是敌人“黔驴技穷”,耍了惨无人性的最后一招。大伙连忙后退,但站在前面的徐发青、徐发根和徐玉山,已经中毒倒下,经抢救无效,不一会就牺牲了。
大伙悲痛万分,都要求冲出去和鬼子拼了。我们反复向群众解释:这仇肯定要报,但如果赤手空拳和敌人拼命,岂不正中敌人诡计!大家应该相信:党是肯定会派部队来接应我们的。
可巧,我爱人在这时生产了,一个老大娘跑来说:“顺孩!你媳妇生小子啦!”我又惊又喜。我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但眼前情况如此严重,我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呢?大娘见我为难,便说:“好主任哩,放心好了,这事由我们来照料。”她带着一伙妇女动手忙起来,孩子“呜——哇”坠地的哭叫声,才给洞里带来了喜气。春喜老汉嚷着说:“好!这可是件大喜事咧!这孩子能在敌人重重包围之中生下地来, 将来长大成人, 准是个顶呱呱的好小子。”他说得使人心乐,大家又转悲为笑了。
一直到第五天,天放亮的时候,外面突然枪声大作。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紧。一会,窑洞被刨开了,有人在喊:“出来吧!咱们的军队把鬼子打跑啦!”开始,我们还怕是敌人欺骗我们,但仔细一听,是景顺和元狗的声音。大家顿时高兴得乱叫起来,一个拉一个地走出窑洞。只见区政委刘长青同志、区武委主任徐朋同志和八路军三十二团的首长都在洞口。见了我们,我们真像久别见了娘的孩子,不觉热泪盈眶,顺着脸颊流下来。
原来,景顺和元狗很快就把信送到了,但我们的民兵力量一时集中不起来,主力又正在外线作战,不能脱手,一直到今天,三十二团才连夜从河南赶到,各区民兵也都来了,歼灭了敌人。区委刘政委说:“常行的乡亲人人都是硬骨头!你们在窑洞里苦战四昼夜,一千多敌人把你们奈何不得,这是我们根据地人民武装保卫家乡的好榜样。”
这时,灿烂的朝阳从雄伟的太行山岭升起,眼前的树林、村落、田坝涂上了一层耀眼的红光。村前那棵高大的榆树仍然苍劲地挺立着,它象征着经受了战斗洗礼的常行村,威武不屈,愈斗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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