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初冬的一个傍晚,我们来到了苇子峪以南的长城线上。
从这雄峻的关山上极目四望:关外是重叠的山峦,阴暗的云层压盖着巍峨的群峰;关内是起伏的丘陵,远处的村庄笼罩在苍茫的暮霭之中。蜿蜒起伏的长城向东西伸展而去,消失在遥远的天边。这儿就是冀东和热南的交界线。
这一带是蓟、遵、兴游击队的活动地区。因为蓟县、遵化在关内,兴隆在关外,关内外敌人属两个指挥系统,我们就利用敌人行动的不统一,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夏天,我们活跃在关内的青纱帐里,拖得鬼子的华北派遣军疲于奔命。冬天,我们战斗在关外的雪山密林里,整得敌人的伪满洲国讨伐队焦头烂额。
这年秋天,敌人对我冀东根据地进行所谓“第五次强化治安运动”之后,在平原地带挖沟筑碉,沿长城内设了封锁沟,在关外热南山区则集家并村,强迫居民搬入“部落”(群众称为“人圈”),制造所谓“无住地带”(群众称为“无人区”),妄图以此割断我军与群众的联系,把我们困死在荒山野林之中。
这次我们游击队和长城工作团再度出关,就是要去“无人区”发动群众,恢复山地游击根据地。
第二天半夜,我们来到驴儿叫村。这个三十多户的山村,十年前就有我们的党支部,这一带曾是我们的游击根据地。现在我们走到村口,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村里见不到灯火,听不到鸡鸣犬吠,阵阵冷风送来令人恶心的腥臭。我们打着火把,向前走去。突然,前面的战士一声惊叫:“死尸!”顺着火光看去,路边的大树上吊着几个被害的乡亲。我们急促地走到村里一看,村长的院子变成几扇残破的土墙和一堆堆瓦砾。我们跑遍全村,没找到一个人,只有冷风飞卷着落叶和村后大山上时而可闻的狼嗥。
我们在村后的大山上找到了十二区区委书记丁春生同志,他带领着几十个幸免于难的乡亲,在深山密林里坚持着残酷的对敌斗争。春生同志带我们到他搭的窝棚里,详细给我们介绍了日军制造“无人区”的血腥罪行和群众的斗争情绪。
公路旁边的较大的村庄,就是鬼子驱赶周围十多里的村民归并起来的所谓“部落”。两丈多高的土墙围着一排窝棚,窝棚里,人畜杂居,人们吃糠咽菜,衣不蔽体。田园大片大片地荒芜了,打下的少许粮食都要交给“谷物组合”, 还要三日一捐, 五日一献。每个“部落”,设有部落长,下面是保长、甲长、牌长。敌人唯恐控制得不严,还有“武装自卫团”、 “协和会”、“道德会”之类的组织,胁迫群众参加。每个“部落”,驻有伪警察,镇上驻有伪军。“部落”五里以外,就是所谓“无住地带”,谁要去了,就以“通匪”论罪。难怪人们愤恨的把“部落”叫做“人圈”了!
长城附近的群众,为了不进“人圈”,曾和敌人进行过不屈不挠的斗争。驴儿叫村被鬼子杀得鸡犬不留;二道河子被鬼子烧得一干二净;还有不知多少村庄遭到了鬼子的血洗。尤其是黄花峪惨案,更是骇人听闻。黄花峪是蓟、遵、兴联合县第六区的一个小山庄,敌人限令全村都搬进倒流水的“人圈”里去,群众不愿意搬,但没有想到敌人会下毒手。一天拂晓,有个外号叫“阎大胡子”的日军中队长,率领日寇关东军和伪满警察数百人,包围了黄花峪。村里的青壮年大多跑出去了,鬼子就把没有逃脱的人全部杀害。单是在一个山药窖里,就被鬼子用火活活熏死七十多个老人、妇女和儿童。鬼子还把一个孕妇绑住手脚按进一口棺材里,用刺刀剖开她的肚子,取出胎儿,并要别的妇女围着观看。全村一百来口人被鬼子杀害了九十多,最后鬼子还放火把全村的房屋和东西烧了个精光。
日寇这一血腥暴行,是要镇服我长城沿线的广大人民,企图割断我八路军与群众的密切联系,彻底摧毁这里的抗日根据地。然而,抗日人民是杀不劲吓不倒的,人民心里都埋藏着无限的愤怒,只要有一根引线,一星火种,抗日斗争就会在长城内外漫山遍野地燃烧起来。我们和丁春生详细研究后,决定把熟悉情况的干部组成几个小分队,分向四面八方,到广大群众中去“接线点火”。
二
随着我们工作的开展,这一地区的群众抗日斗争形势迅速改观。我们先后在三道河子、双窝铺、宝地等十多个“人圈”里建立了党支部。一开始部队很少公开活动,先动员“无人区”的群众,通过社会关系出入“人圈”,传递着各地斗争情况和胜利消息,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使得“人圈”里的乡亲们心里都明白:八路军出关了,并且就在他们身边。
严冬来了,千里冰封。“人圈”里的乡亲们饥寒交迫,坚持在山区的群众。把山里的野果、蘑菇、木柴等送回“人圈”;我们也把从关内背来的盐和平均每人每天仅七两的口粮匀出一部分,和从身上脱下的衣服,在风雪飞舞的深夜送进“人圈”。当乡亲们收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多少人感激得热泪纵横。仿佛他们收到的不是盐和粮食、衣服,而是千万颗我军爱护人民的心。
冰河解冻,树枝发芽,应该是备耕播种的时候了,鬼子却一面强征“国兵”,一面强迫没有被征去的人“劳役奉公”三年,抽集去修碉堡、挖封锁沟,这样就连“人圈”附近的庄稼地里也没有人影了。“春争日,夏争时,一年大事不能迟”,我们必须争取时间,采取坚决措施。
在群众基础最好的六区,部队配合“人圈”里外的群众,一夜之间将离据点较远的几个 “人圈”围墙全部炸翻,群众当夜跑出,到山上与坚持斗争的人会合了。
驴儿叫村西南的偏僻山坳里, 有一个名叫大营盘的据点。 里面的伪军队长外号“黑狐狸”,是个阴险狡诈、怙恶不悛的家伙。去年年底他用假投降的诡计,曾将我们一位区长杀害。
端阳节前,大营盘内伪军班长孙玉清因为老婆生病误了六天假,被“黑狐狸”毒打了一顿。从此孙玉清整天哭丧着脸,瘸着腿唉声叹气。旁人问他,他说“心疼”。
一天傍晚,当孙玉清瘸着腿回到家后,突然一位医生登门拜访,一面给他敷治外伤,一面给他诊疗心玻这位医生就是我们的二连指导员侯建华同志。
孙玉清的外伤内病全好了。三天过后的一个夜里,“黑狐狸”和几个伪军官在房里研究鬼子的“夏季讨伐书”,孙玉清端着热气腾腾的美酒菜肴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说:“长官辛苦,请喝杯淡酒。”几个“长官”立即停止议论,吆五喝六地干开了。酒菜吃光,“长官” 们乘兴即席打起麻将来。
半夜,“长官”们赌兴正浓,岗楼里的伪军也已入梦。孙玉清将门口的狼狗毒死,把栅门上的铁锁扭开,侯建华同志带着二连的勇士们便冲进去了。
半个钟头之后,一枪未发,这个据点就被我们全部解决。我们当即将缴获的武器和粮食分给了群众,群众欢欣若狂。这时,附近石庙子据点的伪军大队长李振,突然接到大营盘打来紧急电话。李振以为“皇军”有差,赶忙捧着话筒颤颤兢兢地说:“太君,我是李振。” 而传来的话却是:“李振你听着,我们是八路军,现在打下大营盘,为民除害,你们如果继续干坏事,那就要小心脑袋!”吓得李振在电话里连声说:“是、是……”最后,战士们在岗楼上点了一把火,顿时烟火滚滚,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此后,我们抓紧时机,展开对伪军的政治攻势,并且镇压了几个甘心事敌、罪大恶极的汉奸,在敌人阵营里打开了一个缺口。
三
长城线上,鬼子开了三个金矿,大肆掠夺热南山区的宝藏。规模最大的大陆金矿,位于马兰关附近,厂内有一千多工人,月产万两黄金。这里我们党早就进行了工作,六区区委书记刘本先同志曾派党员从矿上不时弄出些炸药、雷管等等供给部队和民兵开展石雷运动。我们游击队曾在这一带不断打击小股敌人,并进行多次破袭,切断鹰手营子发电厂到大陆金矿的电源。这次,趁青纱帐未落以前,县委又组织了一次规模更大的破击战。
秋夜,月明如水,远近的山岭、村庄沉浸在一片清澈的光辉中。在马兰关通向鹰手营子的十多里山路上,突然响起急风暴雨般的锣鼓,锣鼓声里,夹着呐喊:“八路军来了!八路军来了!”锣鼓愈急,喊声愈高,宛如千军万马奔杀而来。
附近据点里的敌人如临大敌。信号弹、照明弹腾空而起,轻重机枪盲目地扫射。敌人尽管炮火打得挺欢,可始终龟缩在碉堡里,一步也不敢出来。
我们把警戒部队布置开后,只见成百成千的群众从各个山沟里一起拥来,扬起斧头,挥起锯子,不到两个钟头,就把几百根高压电杆全部砍光,将十多里的电线一齐收光。
第二天,金矿被迫停工。鬼子经理急得无计可施,只好派“伪保长”吴金当代表来与我们谈判,声称:只要我们不破坏其电源,说什么都行。这吴金本是我六区区委派去控制“人圈”基层的同志,见了面之后,我告诉他说:“鬼子要谈判,我们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让他滚出中国去,这个他当然不会答应。鬼子一定有他自己的阴谋,我们要提高警惕。现在你去设法先拖延他一下,再多了解矿区的情况,然后我们好考虑怎样对付敌人。”
吴金同志乘此就经常出入大陆金矿,过了一些时候,果然发觉鬼子正在暗暗实行着一个毒辣的计划:一面扬言和我们谈判,一面却在矿区周围的据点里陆续增加兵力;同时,还从承德运来足够装备一个整营的武器弹药,存放在金矿的仓库里,准备成立护矿团,一起来剿灭我们。
这时我们部队也日益壮大,奉冀东军区命令已编为第六区队,人员比去年出关时扩大了一倍多,正感武器不足。听到吴金同志报告了以上情况之后,经过县委研究,当即决定砸掉金矿,把这批武器“接收”过来。
金矿四周,虽然据点不少,但到金矿仓库还都有一段距离。矿区守敌只有八十多个鬼子和伪军第三中队。矿区外边环绕着电网、壕沟,埋设着地雷、鹿砦等。我们把部队分成两路:西路是区游击队,伸向马兰关担任警戒;东路,由我带着三个连穿过敌人碉堡缝隙,迂回到矿区东北的仓库附近。刘本先同志领着大批群众,跟在我们后面,专门去搬运战利品。
出击那天半夜里,我们埋伏在矿外,只见电网上的红灯闪了三下。这是内线关系阎保山向部队发出的信号,说明里面已经布置就绪,电网已经破坏。立时,枪声齐鸣,西南方向的佯攻部队吹起冲锋号,首先发动进攻,敌人就将全部火力集中,对准那面的荒山乱石死命轰击起来。我东北方向的主攻部队趁机砍断铁丝网,拥入仓库,仓库守敌伪军一个排全部缴枪投降。这时群众像怒涛狂澜般冲进仓库,将崭新的步枪、迫击炮、机关枪,还有成箱的弹药、成垛的粮食全部搬光。与此同时,我们还分出一部分人去专门捣毁金矿的机械设备,使鬼子从此再无法继续生产。等到鬼子发现中计,调集兵力向东北方向压来的时候,我们早已撤出矿区,转移到长城岭上去了。
黎明,部队登上长城,陆续到达预定的集结地。这时红日东升,古老雄伟的长城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晨曦中,微风徐来,倍觉清新,战士和群众举着新武器,引吭高歌,准备迎接新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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