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四三年的八月末,我原在边区党校学习。有一天,区党委组织部长林铁同志找我去,一见面就说:“现在情况你清楚,决定调你去阜平县担任武装部长,领导那里的民兵坚持斗争,配合主力部队作战,粉碎敌人的‘大扫荡’。”这是紧急的战斗任务,我当然马上就答应了。林部长又亲切地嘱咐说:“敌人这次‘扫荡’可能更残酷,时间也可能更长,你精神上要作足够的准备。 阜平是你的家乡,你在那里群众关系很好,遇事只要和群众多商量,相信你一定会胜利完成任务的。”
遵照上级指示,我决心深入到基层民兵中去,和群众在一起参加这次残酷的反“扫荡” 斗争。
九月中的一天下午,我到了城厢民兵中队部。中队长李尚忠见了面就拉住我说:“杨部长,去参加我们的演习吧,看看我们埋地雷的技术练得怎样啦,给我们提提意见。”我点头说:“好!”
杨生采!擂鼓集合!”
嗖!从屋里蹦出来一个头戴圆毡帽的小鬼,向我眨了眨那双机灵的大眼,抡起缠着红绸子的鼓锤,一边敲一边唱:
地雷是个大铁瓜——咚咚咚
漫山遍野埋上它——咚咚咚
大吼一声震天地——咚咚咚
鬼子脑袋开了花——咚咚咚
民兵们在鼓声中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扛着步枪,有的则在身上斜挎着手提式或“马来匣”;有的抱着地雷,有的还拿着铁铣、铁丝和褡裢等东西。看着这个既威武、又势派的场面,看着每个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我在心里不禁钦佩地说:“打了六年日本鬼子,这些乡亲们锻炼得劲头越来越大了。”
跟着这百多人的队伍,我们到了东门外的河滩里。每次鬼子进城前,总是先在这里会合,然后像把钳子包抄阜平。李尚忠出了演习的“课题”,分配了任务,划分了布雷区域。他先假设让妇女自卫队长带老人小孩进山隐蔽;又让游击小队长侯起清带人占了玉皇庙制高点和把守城北要道,压制敌人,掩护埋雷组和撤退的群众;然后命令爆炸队长张俊鲁带人奔向河滩,进行埋雷。这些同志我很熟识,他们原来都是正经的庄稼汉,但现在一个个都成为足智多谋的指挥员了。
一切布置停当,只听张俊鲁向队员们喊道:“用连环雷,摆成梅花阵!”几个队员挖的挖,埋的埋,动作非常熟练。张俊鲁这个人,看去浓眉大眼,黑脸膛、络腮胡,一上战场猛打猛冲,所以外号叫“猛张飞”。可是他埋起雷来却非常心细精致。队员们埋好之后,他从褡裢里掏出牛蹄子、羊蹄子,印上蹄印;又掏出小孩鞋底、妇女鞋底,印上鞋印;另外还撒上牲口粪,做得真是毫无痕迹。我看了不禁十分赞赏地说:“小伙子们真有两下子,保险鬼子发觉不了!”我的话刚说完,谁知这个“猛张飞”还有绝技,只见他用黑带子把眼睛蒙住跑到城北一条小道上。我想在这样的小道上埋雷,要作好伪装已很不简单,再把眼睛蒙住,更不容易!真是会者不难,张俊鲁三下两下很快地就摸着把雷埋好,而且伪装得也很严密。他作完站起身来,喊了一声:“请杨部长、李队长检查吧!”没等我们说话,那些来参观的妇女们早已鼓起掌来,叽叽喳喳的说开了:“咱们张飞,真是打仗像猛虎,埋雷像绣花!李尚忠这时也向我介绍说:“张俊鲁去年春天到边区爆炸训练班学习过,还听过聂司令员讲的地雷战术课哩。”我接着说:“他学得很不坏,在反‘扫荡’中一定会发挥很大的作用。” 埋雷进入城厢街道,由侯起清领着爆炸第二组表演。他们埋到大路两旁,不埋在路中间;埋在水井周围,不埋在打水的道上;埋在门槛里边,炕沿下面……我问侯起清:“这是为什么?”他说:“这叫敌变我也变。鬼子挨一回炸,多一个心眼,咱给他们来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出其不意,炸其不备。”
听了侯起清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从今天的演习中,看出他们在技术上是有很大提高,但雷在什么地方埋,确实还应该多加研究。
地雷需要埋在什么地方,这可以说是个战术思想问题,要解决它也只有通过群众来解决。等演习完了之后,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咱们再来开个诸葛亮会,俗话说:一人不如二人计,三人出个好主意。同志们今天埋雷埋得很好,但埋一颗就要有一颗的根据,要讲出个道理来。大家现在都来献献计,看地雷都该在哪里埋?谁的办法高,主意强,咱们打起仗来就依谁的办。”第一个发言的是侯起清,他叭嗒着小烟袋锅,慢条斯理地说:“报告!我说一条,大家评评行不?叫我说咱们在东门里第一家门板底下埋一个!”
“为什么?讲讲你的理由。”
“为什么?你们想,咱先在街上挖条沟泼上水,鬼子大队人马进了城,路不好走,就得找个门板搭一下,他如果去摘门板,还不干净利索的炸倒他俩仨的?”
“好,侯起清同志讲得有理,就照你说的办!李尚忠同志一表扬,人群里更加活跃起来!紧接着就有人喊:“我提议——”随着喊声,又看见那缠着红绸子的鼓锤,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这是杨生采小鬼站起来了,他说:“我提议在咱们中队部的鼓底下埋一个。鬼子看见鼓,一生气,一脚……”
没等小杨说完,旁边有人问道:“你咋保证让鬼子见了鼓,就准生气?”
“这,这好办!”小杨把红绸子鼓锤在脑袋上轻轻敲着说:“他不恼,咱给加把火嘛!我已经编好了,要在鼓上写:‘英雄鼓,英雄用,鬼子动,要狗命,旁边再写上‘民兵中队部用’,看他们生气不生气?”
这时又有人给小杨开玩笑说:“计谋好是好,往后要是敲不上鼓,可不要再像过去哭鼻子。”
“只要炸死鬼子,不敲就不敲!”小杨红着脸,口气坚决地作了声明。他这话,赢得全场一阵掌声。
张俊鲁还是抱着他那把银光闪闪的铁铣,看别人已提了不少,他才瓮声瓮气地说:“让咱提上一条,把街上搭棚子的木杆,拆了绑成捆放在墙根下,给底下埋它几颗。鬼子挨了炸,要抬伤兵没担架,他去拿杆子要抬人的时候,保险鬼子和杆子一齐飞起来。”
人们的发言,你一条,他一条,越来越多,像决了堤的河。这千百条河流,汇成了一个智慧浩瀚的海洋。我最后向大家说:“咱们阜平在对敌斗争中曾得过‘钢铁模范县’的红旗。这次反‘扫荡’中一定还要保持光荣,把咱们的地雷阵布好。鬼子他要来,头先进,先炸掉他的头,脚先进,先炸掉他的脚,来多少,炸多少,把咱们的血海仇炸平,把咱们的心头恨炸消。”
日军这次“大扫荡”,出动了日伪军四万余人,企图彻底摧毁我晋察冀北岳区根据地。阜平是北岳区的中心,是边区的首府;边区领导机关一直在这一带居住和活动,所以就成为敌人最主要的合击目标。“扫荡”一开始,日寇各路大军的进攻矛头,就都指向阜平而来。虽然边区的山川平原十分广阔,“皇军”的行动却无自由。他们走大道,大道炸;走小道,小道也炸;庄稼地、渠道、沙滩等等,无处不炸;炸得鬼子不敢贸然前进,只好绕绕转转,走走停停,队伍零零散散的没个队形,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送葬;慢得简直就像乌龟爬。足足费了半个月,才爬到阜平城关附近。
这时,军区主力部队已插到外线打击敌人去了。我们县委和县政府的干部,也都分头深入基层,带领民兵武装“区不离区、县不离县”的坚持内线对敌斗争。我从那天参加城厢民兵演习之后,已清楚看到全县各区村都有了一支组织坚强的武装力量,这些力量也都有了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特别是他们都掌握了一套用地雷战杀伤敌人的有力武器。我坚信依靠着这个人民的铜墙铁壁,一定可以战胜敌人的。
鬼子进阜平城的那天,我还是和城厢民兵在一起。那是十月二日的上午,城东玉皇庙顶上的“消息树”向西倒下,这是报告敌人从东边来了。城里的老乡们,在自卫队的掩护下,安全地转移到大白山里去了。‖炸组按照演习过的方案布好了雷阵,我和李尚忠作了检查,最后到离城一里多地的山头上。我们要亲眼看看鬼子如何走进民兵们为他布置好的天罗地网。真是“种瓜得瓜,种豆收豆”:鬼子在我们根据地里种满了仇恨,他现在就要用头颅和鲜血来加倍偿还;民兵们在边区的土地上种满了地雷,我们马上就看到它开的花结的果。
鬼子一到城门口,当然迎面会先看见张俊鲁他们扎的那个草人,草人手里举着一块大标语牌,牌上写着:“城里地雷五百三,看你小鬼哪里钻!”两行红字。这两行字是给敌人的警告,也是给敌人精神上最强烈的打击。据说鬼子到草人跟前生气地瞪了半天,也没敢动它,怕它下面埋着地雷。因为他们在别处已吃过不少这样的苦头了。
前几年反“扫荡”中,敌人进村后我们在山上所听到的,首先是杀猪宰羊、烧火做饭的声音;而现在却绝然不同。敌人硬着头皮进了阜平城,不断传来的却是雷声隆隆的巨响。远远望去,城里真是火光闪闪,烟尘滚滚。这每一个光闪,都会有鬼子的血肉横飞,这每一个声响,都会有鬼子的尸体倒地。高兴得民兵们在山上止不住地连声叫好。
天快中午时,侯起清带领的游击小队从谷子地里钻出去,在隔城不远的地方抓来一名伪军俘虏。听俘虏讲:鬼子进了阜平城,走路,脚底下的地雷炸了;挖窖,窖口里的地雷炸了;推门,门框上吊的地雷炸了;抓鸡,鸡窠里拴的地雷炸了。还有的鬼子到菜地里伸手去拔萝卜,萝卜下面的地雷也爆炸了。那俘虏还讲鬼子在摘门板时和绑担架时挨的地雷炸特别厉害。直炸得鬼子吓破了胆,他们行不敢走路,住不敢进屋;好像他们的性命是个用细线吊起来的鸡蛋,说不定哪会线断蛋打,一命归阴。
当人们正聚精会神地听俘虏讲鬼子挨炸的时候,忽然杨生采小鬼机警地喊道:
“别吵——别吵,你们听,城里有人敲鼓啦!”
大概小杨一直注意着他在大鼓下面埋的地雷,这时他一听到鼓声就特别留神。等大家急忙转过身来,还没有听清楚鼓声的方向,紧接着从城里传来一阵“轰垄轰卤的地雷爆炸响声。这一下可把小杨乐坏了,他乐得在那里一蹦几尺高,嘴里还不停地喊:
“这一炸是我的!这一炸是我的!”最后他还兴致勃勃地向大家说:“同志们,我又编了一段,你们听听。
我的大鼓是英雄,开花爆炸显威风,
鬼子敲响我的鼓,仰面朝天回东京。”
就这样,敌人在阜平城里一夜也没有敢住,当天下午,就夹着尾巴溜走了。
鬼子逃出阜平城,但却占了城西城东的法华、王快等地方,还是要进行“清剿”。李尚忠一见我就说:“杨部长,鬼子蹲在咱阜平不走,往后这仗怎么打呢?”我回答说:“上级早指示过,敌人这次‘扫荡’的时间会很长,你们千万不能急躁轻敌。还要告诉大家,今后不是呼呼啦啦地埋一顿、炸一阵就算了;要想办法对付鬼子的长期‘清剿’。”
“敌人到哪里,地雷响到哪里!”民兵们提出了新的战斗口号。各民兵中队都加强了飞行爆炸组的活动。一旦发现敌情,就抓住敌人不放,把地雷埋到敌人前面去。同时,还大力开展了“枪雷结合”的杀敌运动,就是游击组和爆炸组密切结合起来,用步枪和地雷协同杀伤敌人,互相牵制,互相配合,逼得敌人防不胜防。
这时,城厢民兵中队就经常出发远征。侯起清带着游击组,跟着敌人绕转转;张俊鲁带着爆炸组,瞅空子就给敌人摆地雷阵,他们配合得非常灵活自如。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们在枪雷结合的战术中不断出现新的创造,层出不穷,什么“引诱爆炸”、“驻地封锁”、 “迎头爆炸”、 “尾追爆炸”等,在埋雷技术上也是花样日益翻新,什么“连环套”、“迷魂阵”、“梅花群”、“空中跳”,还有那“仙人脱衣”、“金蝉脱壳”等等,真是越来越加神妙。有一次,李尚忠他们中队打一小股敌人就是非常巧妙的:他们让杨生采在山头上指挥几个人唱歌子,激怒得鬼子飞步来追;正好,侯起清埋伏在对面用步枪点名,山半腰张俊鲁埋的“追命雷”也炸了,追上来的敌人就没有跑回去几个。
敌人也在煞费苦心地想办法:抓几只羊在前边替他们趟雷,但羊总得有人赶着,地雷炸了羊人也跑不脱;弄来探雷器让工兵在前面扫雷,但民兵到处埋下些废铜烂铁片子,真假难分,倒连人和探雷器一块给炸飞了。鬼子没办法,还是只好用刺刀逼着伪军在前面领路。一天,侯起清忽然拿了个字条来递给我说:“这是从路边拣来的,你看可笑不可笑?”我接过一看,字条上写着:
“民兵大叔,请高抬贵手给小侄们指条生路,炸鬼子尽管炸,千万别炸我们,我们是被逼得无法才吃这碗饭的。”
很明显,这是伪军向民兵写的哀告求饶书。说明我们的地雷,把鬼子和伪军间的裂缝炸得更深了。县委很重视这个问题,当即专门作了研究,向各村民兵布置展开“攻心战”;要把这个裂缝给他们炸得更宽更大。让地雷和政治宣传一齐爆炸,一齐开花。
民兵们马上行动起来,埋上真雷再埋上假雷,然后写上标语传单警告伪军,并规定暗号给伪军指出路线。所以在各地的墙壁上,就出现了很多这样的诗传单:
要想过河先搭桥,要想成佛扔屠刀,
进了边区别作孽,地雷饶你命一条!
只饶你们小命,不让鬼子逃生。
倘不遵守规定,地雷决不留情!
此后,有些伪军果然搜山领着鬼子绕圈;发现粮窖向鬼子作假报告;走路按照我们的暗号,指东不敢西。
十月底,我们接到这个消息,说王快敌人枪毙了三名伪军,罪名是怀疑他们勾通八路,证据是地雷为什么不炸伪军,单炸“皇军”?不过,鬼子枪毙伪军也是无济于事的,就在他枪毙人的当天夜里,有两名伪军带了两支三八枪,跑到四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民兵投诚,还拿出民兵写的标语,……
敌人为了维持运输和准备逃走,在阜平城西八里的法华村修了个临时飞机常日寇的矛律师团长还驻过这里。民兵们当然不能让这群强盗们安安生生地驻着,经常乘机袭扰敌人。有一次,他们在夜间钻进飞机场里埋设了大量地雷,把第二天早上集合出操的鬼子炸倒了一大片。在执行这次任务中还有一段插曲,也是特有意思的:这天去埋雷是由中队长李尚忠带着,法华村的民兵也参加了。当他们摸到飞机场边上时,心灵眼快的杨生采小鬼,忽然发现旁边站着一个鬼子哨兵。李尚忠机警地摸到跟前一看,却原来是个头戴钢盔的橡皮人。杨生采把这橡皮人扛回来,逢人便说:“鬼子弄坏了我的牛皮鼓,我缴来了鬼子的橡皮人。这玩意也是个很好的宣传工具哩!”他还就这事编了一段歌:
日本鬼子真稀松,
摆了个橡皮人当哨兵,
假哨兵挡不住真地雷,
“毛驴”(矛律)师团快送终。
由于边区各地民兵爆炸运动的开展,对我外线出击的主力部队起了很大的配合作用;日寇所谓的“毁灭大扫荡”,终于在我边区军民协力打击之下被彻底粉碎了。
在追击逃出边区的敌人时,途中缴获敌独立第三旅团第六大队代理大队长菊池重雄的日记,他在日记里写道:“地雷战使我将官精神上受威胁,使士兵成为残废。尤其是要搬运伤员,如果有五人受伤,那么就有六十个士兵失去战斗力。”他还写道:“地雷效力很大,当遇到爆炸时,多数要拆骨大量流血,大半要炸死。”
从敌人口中,也足以看出我边区地雷爆炸运动的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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