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山西宁武县芦芽山下,叫旧堡。这是个小村庄,却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牛羊,有森林,盛产莜麦、糜谷和山药蛋,还有烧不完的煤。一九三九年冬天,村里建立了抗日政权,组织了农会、妇救会、青抗先等抗日团体,各种工作搞得火红。旧堡,更叫人喜爱了。
一九四二年,鬼子步步向山区“蚕食”。六月,占了石家庄,七月,又在细腰安了据点。这两个据点都离我们村不远。特别是石家庄,中间只隔一个岭底村,前七后八十五里,一迈腿就到了。鬼子三天两头出来骚扰,岭底村的人待不下去,搬走了。于是,我们村便成了鬼子的老“主顾”,今天来抢劫,明天来抓夫,全村人整天都在刀尖尖上过日子。
鬼子来,我们跑,天长日久,庄稼不能锄,粮食收不回来,村里揭不开锅的人家渐渐多起来了。小鬼子又三令五申,强迫我们搞“维持”。村里的地主富农也替鬼子帮腔,说是只要肯当“皇军”的“良民”,“皇军”就不再来旧堡了。当时,我是村里的民兵分队长,贫农王三娃对我说:“老叔,‘维持’鬼子,这可是卖国当汉奸哪!咱们死也不能干这事。” 吕财富也说:“初元, 咱人穷志不短。 狗日的来,咱就钻山沟;想叫咱认贼作父,那是梦想!
这天晚上,我们四个党员——郭富、周三子、庚厚和我,开了个党的小组会,商议对付敌人的办法。大家都是一条心,一定要和鬼子斗到底。但是,怎么个斗法呢?一时拿不出个好主意。最后决定,一面提高警惕,防止地富们串联起来搞“维持”,一面同上级和主力部队联系。我们都盼望主力部队能给鬼子点苦头吃,揍得他不敢再到旧堡来,看他还搞啥“维持”!
不几天,我们便和三十五支队联系上了,大伙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十一月十三日,石家庄的鬼子,带着一百多头牲口,又朝我们旧堡来了。我们事先就得到了情报,赶紧写信给三十五支队,请他们迅速派部队来。两个班的战士很快便赶来了。他们在崖畔上截住了鬼子,从十二点一直打到太阳落。鬼子不但没抢到东西,还伤亡了好多人。这一下,我心里踏实多了,心想,小鬼子可不敢再放肆了,鬼子一软,地富们也不敢再嚷嚷搞“维持”了。
心里踏实了,也就放松了警惕。第二天一大早,鬼子又来突然袭击。这次,由于大伙有些麻痹,被敌人抢走了不少粮食和东西。于是,那些地富们又吵嚷开了。有的说:“不‘维持’不行了,这样三天两头来抢,怎能受得住!还有的煽动说:“就是因为有些人不愿支应,惹得众人跟他们受害。”第二天晚上,他们竟明目张胆地串通起来开会,而且还把一些有糊涂思想的群众也吼了去。我和庚厚、郭富估计,他们一定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搞维持,决定到会上揭穿他们的阴谋。
我们刚到会场,便听到有个地主扯着嗓子吼:“再不维持,人家就要来烧房子了,怎么得了!”旧闾长周金奎见我来了,故意放大嗓门说:“老东跑西颠的,家不像家,业不像业,不是个办法呀!”我抢着问他:“你有甚妥善办法?”他话到嘴边没说出口,旁边有人嚷了起来:“人家准备维持鬼子呢!”我说:“我长的是打日本的脑袋,没长‘维持’鬼子的头。我有亲娘就不找后娘,既然跟上了共产党、八路军,就绝不当汉奸。”郭富也利用这个机会,跳上凳子,大声向群众说:“乡亲们,鬼子到咱村烧杀抢劫,是因为咱不维持他吗?不是的。哪有不吃人的狼?再说,鬼子在咱村造的孽,咱还能忘了吗?现时有咱们的政权撑腰,有八路军在这一带活动,还怕他个甚?”这时候,乡亲们都跟着嚷开了。周大红老汉讥讽那些地富们说:“他们家里有粮,身上有衣,大把大把的票子没处花,多拉几门亲戚当然不在乎。可我们呢?起五更爬半夜,拼死拼活还养不起娃娃婆姨,拿甚去支应鬼子呢?咱们是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合不到一起。”那些坏疙蛋们,叫周老汉这一说,像耗子一样,顺着墙根溜走了。可是,我们一时还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动员大家继续进行空室清野,提高警惕,防止地富们暗中捣鬼。
正在这时候,县委组织部长赵安天同志来了。我们把村里的情况向他汇报后,他指示说: “你们敢和敌人斗,这很好,只是应该首先把全村人都发动起来,把民兵整顿好,鬼子不来就生产,来了,瞅准机会就丁当揍他两下。”他还答应我们把民兵整顿好以后,就发给武器。赵同志的话,就像在我们心里点了一盏灯,一下子亮堂起来。我们按照赵安天同志的指示,很快就把民兵组织起来,进行了短期训练,十多个人,虽然没有钢枪,只有几颗手榴弹,大伙的情绪却满高。
冰河解冻,山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来到了芦芽山下。民兵们早就做好了保卫春耕生产的准备。但群众却议论纷纷。富裕户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还能种地!贫雇农说:“种地谁不愿意,只是连吃的也没着落,哪有籽种?”根据这些反映,上级派来帮助我们工作的周恭同志和我们研究:富裕户有些消极,要好好说服;穷人家积极性倒有,只是肚里没食怎能动弹,家里没籽怎能下种。经研究决定:一方面发动群众进行互助,一方面开展反贪污斗争,清算旧闾长周金奎等人的帐目,借此解决一部分牛犋和籽种。
周金奎当闾长时,营私舞弊,鬼子来了,作威作福,欺压群众。乡亲们打心眼里恨他。算账开始,他还气焰十足,尽说大话:“我姓周的当过闾长是实,贪污是假。我坐得端,走得正,随你们算吧!可是,当群众把他的老底一揭,他脑袋就耷拉下来了,不得不全部承认了事实,退赔了五百多块白洋,三百多斤莜面。乡亲们这下可高兴了,都说:“树大众人推,根粗大伙刨,不怕他不倒。”接着,有的合伙买牛,有的添置犁耙,积极筹划春耕。我们又按照有无牲畜、人数多寡、体力强弱、居住远近,在群众自愿的原则下,组成了许多变工队。民兵也插编在变工队里。
春耕开始了,小小的山村里热闹起来。大清早,天还黑洞洞的,铜锣就镗镗响起来。民兵首先出动,到远处的山头上放哨!乡亲们跟着背起粪筐,吆着牲口,下地播种。
这一天,我们正在地里干活,放哨的民兵跑来报告:“前面发现情况。”一个传一个,民兵都聚拢来了。我派了几个人回村掩护群众转移,然后带着民兵上了山头。不多一会儿,十几个鬼子顺沟来到了跟前,我对王三娃说:“瞄准打吧!这小伙子真有点准头,“嗖” 一声甩出去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鬼子队伍中间。大伙一阵吼叫,又连着甩出去两颗手榴弹。鬼子摸不着头脑,吓得往回就跑。
出马就打胜仗,老年人见了民兵就夸奖:“小伙子们真行,把鬼子揍跑了,以后就这样干吧1青年人心里怪痒痒的,当天就有三个参加了民兵,赵安天同志也给我们送来了两支七九步枪,一支冲锋枪,十三发子弹。这下民兵腰杆更硬了,都说:“小鬼子要是再来,咱可要美美地揍他们一顿。”
不到半个月,村子附近的地都种上了,只剩下岭底跟前的二十多垧地还没耕。那里离据点只有四五里路,闹不好,人、牛都可能吃亏。和民兵、群众一商议,大伙都异口同声地说: “就是在鬼子眼皮底下,咱们也得种上,绝不能荒掉一垧。”经过研究,决定派周炳文、王三娃等几个棒民兵,在敌人据点附近放哨;我带领七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四头犍牛,进行抢种。牛儿喂得饱,拉得欢,前面放了哨,我们心踏实,不到四天,二十多垧地全种上了。鬼子眼看山沟沟里闹得越来越红,四月下旬,拼凑了宁化、细腰两个据点的一百多鬼子,准备出来“扫荡”。上级知道了这个情况,决定由乡民兵中队长周银海组织各村民兵联防。
这天,各村群众一早就吃了饭,转移到山里。刘家沟、红土沟、王家沟、赵家沟、新堡和我们村民兵,也都进了规定的位置。敌人刚进沟,一声号令,四面山上同时放起枪来。霎时间,芦芽山下就像出现了千军万马,小鬼子从来没有想到,山沟沟里会有这样大的阵势,大概是认为中了埋伏,不敢恋战,转身就跑。民兵们乐得哈哈大笑,有的还一个劲地喊着: “断狗日的!
这一次,我们又学会了打“联防战”,大家的信心更大了,以后就经常这样同鬼子斗。转眼间,夏去秋来,又到八月节了。这天,我们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八月节前,石家庄将有货物送去,其中黄布× ×匹,黑布× ×匹,到时请妥为接收。”末尾署名的是 “老汉”。我们知道是地下工作的老韩同志送来的情报,来的不光有鬼子,还有伪军,便赶紧进行准备。
十三那天,鬼子和警备队果然出动了。他们一进沟,新、旧堡的民兵像包饺子似的两面一夹,一齐开枪。敌人见势不利,马上撤退,把在别村抢的东西都扔下了。第二天一大早,狡猾的敌人又来了,他们绕过我们村包围新堡。我们立刻赶到董子坪,准备在他回去的路上收拾他们。
到了董子坪,周炳文说:“鬼子不让咱过‘团圆节’,他们也别想过舒服,给他们来个新鲜的。”众人问:“甚新鲜的?”炳文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铁家伙。众人一看是颗手雷,又问:“你哪来的这铁疙蛋?”炳文挤了挤眼:“向武工队冯宝玉同志揩的油。”众人说: “光这个顶个甚?”炳文又说:“别忙,猴急钻不了圈。”说着,又向别人要了两颗手榴弹,把手雷和手榴弹放在一起,一比划,大家便明白了。
我们选了个敌人非走不可的高台台,三棰两棒子干起来。○看炳文平时不吭不哈,可就是手巧心细。原来他早就向武工队的同志学了一套埋雷技术。在他的指挥下,几分钟的工夫,三颗连环雷便埋好了。然后,他先脱下鞋,在虚土上按了一些脚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驴蹄铁,盖了些蹄樱这一切做好之后,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才一挥手说:“走,瞧热闹去!”
敌人在新堡扑空之后,果然顺原道返回来了。他们大概是因为没捞到油水,队伍稀稀拉拉,没精打采。渐渐地,离连环雷越来越近了。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狗子,吆着驴,过去了,没踩上雷。大伙急得满头汗,第二头驴子又走近了。谁知这畜牲竟停下不走了,大伙更是着急。正在这时候,一个黑狗子气呼呼地赶了上来,嘴里嘟嘟囔囔,狠命在驴屁股上砸了一枪托。驴子猛地一跳,只听“轰!轰!轰!”一连三声,所有的鬼子和黑狗子全都趴倒在地上。炳文拉开嗓子喊了声“一二三!”我们又打了一个排子枪,然后一溜风地离开了小高岩。
这一仗,炸死了一头驴,一个鬼子,两个黑狗。以后,我们又实行了全区联防:联防警戒、联防围困、联防破击、联防战斗。我们的仗越打越大,本领越来越强。鬼子轻易不敢出来。这年的庄稼长得特别好。秋收开始,全村男女老少一齐下地抢收。谷场里、山坡上,到处都洋溢着“快收、快打、快快藏,不让鬼子抢走一颗粮”的歌声。民兵们更是不分昼夜,风雨无阻地站岗放哨,保卫秋收。
庄稼人看到丰收年景,本来应该高兴,可是,这几天,三娃尽是愁眉苦脸的。一天,我问三娃:“今年收成这样好,有甚不顺心的?”三娃瓮声瓮气地说:“有甚顺心的?粮食打下来,还不是人家的!不用明说,我便猜到了八九分,一定是地主向他逼租了。一细问,果然如此。
村里不光三娃是这样,许多穷苦人家都在为这发愁。我们几个党员在一起商量,觉得租子重,利息高,是插在群众身上的两把刀,不拔去,谁还有情绪抗日?我们把这些想法同工作组的周恭同志一说,他完全同意,当即决定展开减租减息。
“双减”运动早在一九四一年就在我们村里进行了。那时候,由于敌人疯狂“扫荡”,地主还很嚣张,群众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所以“双减”进行得不够彻底。经过这几年的斗争锻炼,群众觉悟已大大提高。工作组把党的“双减”政策一宣布,大伙再也没有顾虑了。第二天,便召开了“双减”大会。
地主们看到群众已发动起来,不减是不行了,虽然内心不愿意,但总算同意了。唯有王聚义特别顽固,硬是不减。这家伙仗着两个儿子在阎锡山顽军里当头头,人毒心辣,群众都叫他“黄皮蝎子”。他念过几天“孔夫子”,说话老爱咬文嚼字。开始,他还摇头摆尾地强辩:“食人者治人,食于人者治于人,此乃夫子之道,自古皆然。”大伙听得不耐烦了,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吼了起来:“有共产党、八路军给撑腰,现在印把子在我们手里,枪杆子在我们手里,一定要照民主政府的法令办事!咱不管你什么‘虚人实人’,快说你的租子减不减?”周炳文跳上台去,面对面地同他讲起理来:“二五减租,一五减息,减了后按政府法令,一颗也不少给你。这理不知给你讲了多少遍啦,可你还是顽固不化!”王聚义不但不理睬这些,而且更加横蛮地说:“你们这是烂炭渣子成了精,要叫我减租减息,除非太阳从西山上升出来。”这下把民兵气炸了,“哗”地一声都从地上站起来,吼叫着说:“我们是炭渣子里的玉石,被你们埋了多少年,今天就是成了精——要翻身!“你们祖祖辈辈谁拿过镢头?要不是我们种地,早把你饿死了!凭你喝了两砚台墨水,就衙门里走出走进,把穷人欺压尽了。今天就要把你这蝎子刺拔了!”老家伙没想到过去见了自己“必恭必敬”的人,今天敢这样面对面和他讲理,而且讲出的道理像大山压在身上一样,叫他一点也喘不过气来。他心慌了,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子,但还是穷凶极恶地玩着他的鬼伎俩,说:“我的地不出租了,要收回。”民兵纷纷说:“不行,减租减息,还要保障佃户权呢!“现时咱们农会团结了,你想把地收回,不行啦!你的蝎子尾巴翘不起来了!”一直到天黑,他再也耍不过去,才服了,低头答应减租减息。
经过减租减息,群众的典当收回了,账还清了,买牛的买牛,添新农具的添新农具,全村一下子就上缴了四十担公粮,还有二十多个光棍汉结了婚。年轻人纷纷报名参加民兵。庚旺老汉对我说:“别看我年纪大些,手骨子还硬实,送个汉奸、抓个特务,还能顶上小伙子哩!也让我参加民兵吧!从此以后,全村人一手拿锄,一手拿枪,不论搞生产,还是打鬼子,人人争先,个个带头,热火朝天。
年底,我被选为代表,参加了晋绥边区第三届群英会。会上,我把我们村的情况向首长和代表作了汇报。分局书记林枫同志在总结时指出:“……旧堡的斗争搞得很好,他们一手拿锄,一手拿枪,这就叫劳武结合,也是战胜日本鬼子的一大/法宝。”接着,他又指出了我们工作中的一些缺点。大会闭幕后,根据首长的指示,我们就把变工组组织起来,同时开展了一个群众性的爆破运动。真是人多智广,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伙一动脑筋,石头疙瘩、坛坛罐罐、酒瓶子、瓷夜壶……都成了地雷。消息传到据点里,吓得敌人再也不敢轻易下乡了。
一九四四年的农历三月初五,我们联防的民兵,配合主力,挤走了石家庄的敌人。不到一个月,细腰的敌人也被挤走了。敌人离得远了,群众更能安安宁宁搞生产。大生产的季节,从太阳出到太阳落,芦芽山下到处都是“劳武结合”的歌声:
锄头那呀嗨,
枪杆依呀嗨,
一样样的长呀呼嗨!
劳力武力结合起来,
生产又打仗,
吃饱穿暖保家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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