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雪纷飞的早晨,“叭叭!“叭叭叭——”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激愤了守卫边防的人民战士。我们上指挥所瞭望,判明情况发生在南边。根据最近敌军活动的规律可以判定:是爪子砭前沿国民党胡宗南顽军在拦劫来边区的难民。
果然,天大亮后,枪声稀疏了,值班参谋挽着衣袖,掂着匣枪,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首长,刚才接到柳林指挥所的电话:难民已突过顽军的封锁线,安全进入边区,现在往难民招待处去啦!”我立即嘱咐参谋:“先回个电话,赶紧派民运干部带些战士去帮忙,好好照顾他们 。”
照例,难民来了,我们总要和政府同志一道去看看。这时,我们又来到了难民招待处。十几家几十口难民正挤作一团,一个个破衣烂衫,骨瘦如柴,冻得直打牙。有个衣服破碎、脸颊流血、大约六十来岁的老汉,像母鸡护雏一样地站在难民们的前面。护送他们来的战士告诉我:当这些难民刚绕过胡顽军警戒线,进入敌我交界的村庄时,村里突然钻出来几个潜伏的便衣特务和胡顽军士兵,特务说他们就是八路军的工作人员,专来接待难民的,要带他们到安定的地方去安家;又说什么他们最爱老百姓,跟他们走没错……。就是这位老汉,一见不是带他们向前走,而是向胡顽军那边去,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使了个眼色叫老乡们快向北跑。特务原形毕露,用手枪威胁老汉,用鞭子抽打难民,难民被打得哭天喊地。老汉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拳头把那特务打了个仰八叉,特务爬起来把老汉毒打了一顿,老汉的脸也被打得出血。就在这时,我们巡逻部队赶到,才把胡顽军击溃,救下了老汉和其他难民。
我十分敬佩这位勤劳、善良、倔强的老汉,搬了张凳子请他坐下,叫卫生员给他包扎伤口。他感动得流泪,连连施礼道谢,还说:“俺是活过花甲的人啦,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好地方,那么多好人。多亏你们搭救,俺这条老命又能活下去了。”说着就要下跪。我抢前一步,双手扶起老汉:“老人家,可不敢。”老汉平身起来,一面擦拭眼泪,一面不停声地说:“可进边区了!可找到你们了!”接着又叫同路的难民:“乡亲们,快来给诸位见礼,他们是俺们的知心人哪!”众人一窝蜂似的拥了过来。
“乡亲们,可不能这样!”我招手挡住大家,向他们解释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呀!这里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边区,劳动人民自己的天下。毛主席经常教导我们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到了边区就是到了自己的家嘛!你们从河南跑来,一路之上受苦受惊了,该好好歇息几天。先换换衣服,天寒地冻的,别受了凉,安家生产的事,政府已有妥善安排,请放心。”战士们听我一说,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节约下的衣服,给乡亲们穿上。
不多一会,民运干部把他们带进一所热烘烘的房子里,桌子上已摆好了专为他们做的饭。这些啼饥号寒的人,一边流着泪一边吃着。按照当地政府的意见——这是我们的义务,这批难民由部队负责帮助他们安家生产。吃罢饭,战士们背着孩子,搀扶着老人和体弱有病的,送他们到边区的内地——庙湾去安居了。
事隔三日,在庙湾的欢迎难民大会上,我又遇见了这位强悍的老汉。
欢迎会是在一个学校的教室里举行的。二三百人挤得一堆一块,又说又笑,唯有李老汉低头不语,坐在一旁想他的心事。他这副神态和这个欢乐场面多不相称啊!我走近老汉身前,同他扯起家常,又从口袋里掏出边区自制的“赤水牌”香烟,递他一支。
“这是边区的名牌香烟。”我说,“胜过河南的‘白司令’、陕西的‘潼关’。你抽过那种烟吗?”
“不瞒你说,见过官家人扔掉的纸烟盒,俺穷人哪能吃得起啊!”他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点点头说:“你这烟清香,顶好!”
就这样,老汉见我很随便,挺亲热的,他的情绪开始转过来了,和我慢慢地拉起话来。他告诉我他叫李老汉。
“没个名字吗?”我不解地问。
“唉!讲起来,话儿长啦!不瞒你说,”老人一开口,都要带上这句口头语,“小时候,爹娘叫俺小子,扛半拉子,东家叫俺老疙瘩;后来上了年纪,就叫俺李老头,这不,一到陕西都把老头叫老汉了!”
提起自己的名字,想起自己的身世,李老汉望着窗外飘着的鹅毛大雪,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少顷,他又滔滔不绝地诉说那个使人浑身发冷的苦难遭遇……
“俺家住在河南尉氏。不瞒你说,俺李家苦水多,苦根深啦,祖祖辈辈都是翻土疙瘩的。俺爹早年挣死拚活开了五亩荒,刚种上一年,就叫大户家霸占去了。那是一个大雪天,俺爹硬是从牙缝挤出一点粮食,打算进城卖掉,换几尺布回来做件棉衣过冬。平时,穷人家向老财们借个盆盆罐罐都很困难,这回地主胡三知道俺爹要上街卖粮食,特意叫管帐的把马车借给俺家使用。谁想俺和爹走到山旮旯,闯来了一群拿枪持棍的强盗,不由分说,连抢带夺,粮食和车马都给抢走。俺爹给打得死去活来,背回家,伤势太重,无钱医治,眼巴巴看着他死去了。
“五亩地折给胡三不算,还得白白给胡三当长工。一天,胡三家来了个姓许的姑表亲,还带着个赶车的彪形大汉。这两人很眼熟。俺用心打量了一下,再看那驾辕的白马和那大车,俺愣住了!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打死俺爹,抢走俺家粮食和车马的,不就是这两个强盗吗? 不瞒你说,俺气炸肺了。豁上命也要报这仇啊!第二天,一大早赶了几十里地,进县衙门告状。那个留小胡子的狗官,把三角眼一瞪,唬俺:‘胆子不小,告起胡三爷来啦!诬告好人,罪加一等/俺也不是胆小的,就说:‘人赃确凿嘛,怎说诬告?’那狗东西理也不理,转身就走。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连推带搡,把俺关进监房。关了半年,俺回家一看,三间草房、两棵树都姓胡了!俺思忖: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先远走他乡再说。一路卖力乞讨,总算在中牟安下家来。那个世道,真不是人的世道,穷人再翻腾也脱不出官府、大户的手掌心!扛长活,卖短工,累断筋骨,也填不饱肚子,还得吃野菜,吞树皮,挨饿受冻,哪有出头之日!”
李老汉望了望他婆姨,说:“俺两口是一条藤上的苦瓜,熬了几年,总算添了个小子,有了一点指望。熬到小子长大成人,立了家,又添了丁,俺两口子才算喘了口气。谁知日本鬼子打进俺中国地,国民党中央军想了个断子绝孙的主意,把黄河大堤炸毁;黄水漫天没地地淹过来,一下就死了几十万人。俺家总算腿快,逃进了八岗镇,拣到了这几条命。嗨,回家一看,遍地黄糊糊的泥浆,无村无舍,无树无草。俺儿说要逃荒,俺说不逃,而今这个世道,兵荒马乱,官府欺压,大户盘剥,哪有穷人安身的地方呀!闹得不好,俺这两根老骨头不知哪时丢在哪条路旁喂狼呢!好歹还是在这儿混混吧!
“谁想到,茅草庵刚垒好,野柳丛刚长出,地主老财便派人来认地索租,官府来抽丁收赋。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大旱,百日无雨,连水洼地上也寸草不生。俺家乡灾民都聚集在关帝庙,一天要抬出十几具饿死的尸首,小孩被扔在村头巷尾,跌跌爬爬,哭哭嚷嚷,谁都不忍心,但没有敢要的;老人趴在地上哭喊,一声低一声,等着咽气。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逃荒。唉,天下老鸹一般黑,不瞒你说,有刮民党(蒋管区人民骂国民党的)的地方,少不了天灾人祸,哪有穷人活命的地方呀!汤恩伯把河南闹得鸡犬不宁,一亩地要军粮三斗,每户每月三升豆子,三十斤干草。什么槽头税、猪税、户口捐、保安捐、学捐、区长祝寿捐、慰劳伤兵捐、娶媳妇捐,不几天苛捐杂税的条子把门贴得满满的。俺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只得再跑!往哪儿去呢?没个准地方,走一村算一村,讨饭度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可巧,风言风语地听说北山有个边区,那里有个毛泽东,都讲他真能耐,打日本,救中国,专给穷哥们办事。不瞒你说,起初俺们的心思也不一样呀!俺们商议了些日子才来了。
“可恨那国民党王八蛋……”李老汉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咬牙切齿:“走到潼关,俺大儿被抓了丁,儿媳被冲散不知去向,几件旧衣,一条破被也给抢走。”
听了李老汉的一番哭诉,我难受极了。他多像我们的父辈呀!想当初,干革命,闹暴动,不就是因为土豪劣绅、军阀、官僚对穷人进行惨无人道的残害吗!如今我们解放了,可是,还有多少像李老汉一样遭遇的同胞,仍然处在日寇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统治下,过着黑暗的非人生活,日夜渴望着共产党、八路军去拯救他们啊!
我紧握着李老汉长满茧子的双手,安慰他说:“老人家,不要难过,你的话我全听懂了,都记在心上了,那些地主恶霸、军阀、官僚,不知欠下咱们穷苦人多少血债!他们同人民结下了血海深仇,老人家,那些坏蛋死亡的日子不会很远了,人民解放的日子快到了。眼下,你们已经解放了,从今以后,只要努力劳动,积极参加建设边区,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李老汉擦去泪痕,沉沉吞了一口气,向坐在我身旁的民运干部说:“不瞒你说,俺不求大富大贵,只望租上几亩地,整打上几年,混碗饱饭吃,赚下几个钱,搭个草棚,避避风雨,把孩子养大,就死也闭眼了。”
“老人家,你放心吧!”民运干部给老汉端来一碗水,关心地说,“什么地呀,种子呀,镢头呀,房子呀,锅盆碗筷呀,今冬明春的粮菜呀,还有过年的吃喝等都早给您准备好了。现时正是严冬腊月,好好保重身体,带着全家过个快乐年,到开了春就好好生产吧!边区谁也不许欺侮谁,不像国民党统治区那样,穷人打官司,有理三板子,无理板子三;衙门个个朝南开,要打官司拿钱来。这里人人有活干,人人过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连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都变成勤劳守法的人了。”
欢迎难民大会开始了,政府和部队的同志都讲了话。难民们鸦雀无声地倾听着边区的施政纲领,个个喜笑颜开,点头称好。他们格外感到兴趣的是,政府同志宣布了边区政府优待难民的办法——开荒三年不缴公粮,帮助解决生产工具和种子;还鼓励搞副业生产,发一斤棉花收十二两线,余下的归自己。李老汉和他婆姨显得特别高兴,笑得特别爽朗。
在一阵掌声中,李老汉上台代表难民讲话。他拘谨地搓着手,半晌才说:
“乡亲们!俗话说:好马一鞭,好人一言;不登高山,不见平地。俺们来边区,路子算是走对了。往后定要好好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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