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西边到了新四军,黄桥一仗,消灭了韩德勤几万人马。那边的人民有新四军撑腰,经过减租减息,过起好日子来了。我们海、启一带的农民,日日盼,夜夜盼,现在终于也把新四军老八团盼来了。
我们有场受气的官司,要求请新四军公断。我只念过两年私塾,看到布告上写着新四军八团团长的名字叫王澄,我就领头去找他。
团部出来个穿灰军装的青年,长得英武清秀。他一面给我们几个佃农兄弟端茶递烟,一面说自己就叫王澄。
“团长呀!胡须花白的佃农朱玉润,不抽烟,不喝茶,他抢先说:“我们是祝家仓大粮户祝家兄弟的佃户,有桩官司请你公断!”不等团长答话,他就诉说起来。
在我们海、启,有家姓祝的大地主,田有几万亩,房有一百多间,老大当乡长,老二掌家产。他们手下养有八个收租狗腿,十几个打手,财多势大,专门欺压穷人家。他家几代剥削穷人不说,四年前又立下“新章程”:种他千步田,要再缴押金六十块大洋。佃户们早被祝家榨干了,哪里缴得出这么多的钱!大家被逼得无路可走,推选八个人去到祝家讲理。讲理讲不成,就去打官司。官司打了三四年,结果佃户坐了班房,“新章程”仍改不掉!
王团长细心地看完我们带去的大卷状子和契约,说得挺干脆:“你们的案子好办,民主政府一成立,马上实行二五减租!新四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按共产党的政策办事!”
新四军给撑腰,佃农们讲起话来气也粗了。这天,我们扭住地主祝老二,带到刚成立的海门县民主政府去说理。祝老二是打官司的老手,带着他的律师,很不介意地跟着我们走向人民法庭。他还以为天下是他们的!
走到民主政府,看见到处是穿灰军装的新四军,我们胆更大了。这回不让祝老二先说话,我抢先说:“祝家的地,从前是海滩,都是我们千辛万苦开出来的,要加押金毫无道理……” 不等我说完,佃农兄弟一个个争着说。有的说,祝家拉了他的牛,端了他的锅;有的说,祝家逼得好多人家破人亡……大伙愈说愈有气,声音震得整个大厅轰轰响。
祝老二的架子还没放下,向政府代表点点头,阴阳怪气地说:“谈到海滩,是我祖上买下来的;收租嘛,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是法律上规定的;押金嘛……”他用眼睛瞟瞟他的律师,狗头律师马上接嘴说:“这是有法律依据的,根据《六法全书》……”
“不要狗头律师,他是祝家的狗腿子1我们齐声喊起来。有个年轻的新四军卫兵走过去,指着狗头律师手里的《六法全书》说:“你这本皇历过时了,快滚出去吧!狗头律师见势不妙,夹着尾巴逃走了。
民主政府代表顾尔钥同志让大家静下来,严肃地对祝老二说道:“共产党和新四军主张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主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所以抗日民主政府奉行减租减息政策。抗日法令,人人都得遵守。你们这个案子,照二五减租的法令办事。押金不能收,租子还要减!”
祝老二急得脸发白,却又装着一副笑脸说:“当然,当然。照办,一定照办!”
开天辟地第一回,佃农官司打赢了!喜讯轰动了全乡。
谁能想到祝老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走出民主政府的大门,他不仅不减租,还加紧逼租,并派狗腿子放话:“共产党和新四军讲统一战线,讲团结粮户。抗租,就是破坏统一战线,破坏团结!”同时暗地放出谣言:“共产党长不了,新四军长不了,老中央快过来了!” 秋阳金闪闪,谷穗黄橙橙,丰收在望。我们商量了一阵子,准备再去找新四军老八团,请他们给我们作主。就在这时,佃户俞志高跑来对我说:“好了,好了!新四军的女儿兵来了!新四军派工作组来了!”我立刻跟着他奔到朱玉润家。见几位穿灰制服的同志正和朱玉润谈得热呼。带头的是位女儿兵——那时,我们叫新四军的女同志为女儿兵——她头发塞在军帽里,手枪挎在腰皮带上,扎着绑腿,背着皮包,精干利索,像个办大事的人。这回,我们佃户有撑腰的了。
天傍黑,屋里屋外都是人。老人抽着烟,妇女抱着孩子,有人还拿着锄头,围着桌上的小煤油灯,都来听工作组讲革命道理。那个女兵说:“抗租抗了好几年,为什么抗不成?印把子是人家的,枪杆子是人家的。现在好了,有共产党领导,有新四军撑腰,有民主政府作主,只要大家齐心,我们一定把粮户斗倒!”“说的对啊!”朱玉润已六十多岁了,说话还是火辣辣的,他抢着说:“地是我们开的,庄稼是我们种的。他祝粮户不流一滴汗,凭啥要收租?当年红十四军过来,领导我们闹共产,有个张大队长就说过这道理。”红十四军只来活动了很短时间,但是他们讲的道理我们记住了;他们播下的火种,埋在我们心里,我们和祝粮户抗租,这股劲头就是从那里来的啊!
“组织农抗会,团结起来斗粮户!”女兵给大家指出了办法。
像一堆干柴碰上火,呼啦啦地烧了起来;越烧越旺,越烧越大。发展农抗会,监视粮户,向粮户家长工做宣传……大家轰轰烈烈干起来了,富安镇开了一个佃农千人大会,东南行署(苏中东南部)主任陈同生同志讲了话,他号召农民组织起来,和不守法令的地主粮户作斗争。农抗会组织了一个贫农代表团,在太平场上召开祝家佃户大会,佃户们诉了苦,算了老账,铺上大红纸把佃户们的意见都写上,大家签了名,盖上指印,然后蜂拥地直奔祝家仓。 新四军派出的工作组,在我家里设立了指挥部领导这个斗争。俞志高等分头到四方侦察,防备敌人乘机捣乱;另有两个佃农做联络员,和指挥部互相通消息。参加斗争的青年学生还写了许多标语,墙头树干,到处张贴。
我们走进祝家大厅,祝老二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我说:“我们找你,要你减租,签个字吧!”就把大红纸铺在他的桌子上。
祝老二迟迟缓缓,就是不动手。
“签字!这是新四军断的案子,你不服?”朱玉润捋着花白胡子说。
“当然喽,当然……”祝老二装出一副可怜相,“我实有困难啊!接着就叫人端茶拿烟,根本不提减租的事。
“签字,签字!”大家喊起来。
祝老二把我和朱玉润拉到一边说:“我们都是老伙东,何必呢?你们不交租,我不在乎,不要领头闹。我给每位一百块大洋,这可行吧?”我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脸说:“你想收买我们?办不到!”朱玉润火了,拍着桌子说:“呸,谁要你的臭钱!”我们当场揭露了祝老二的诡计。他还耍赖皮,要求给他一天的限期,让他查查账。
第二天一早,祝家长工跑来找工作组,说祝老二要逃往上海,东西都收拾好了。新四军工作组的同志果断地对我们说:“不能让他走了,快把祝家仓围起来!”
听说祝老二要逃,一家传一家,青壮年、老人、妇女、小孩都跑到祝家仓来。一霎时,把祝家仓围得水泄不通。祝家仓墙外有河沟,祝老二早把河上的吊桥吊起来了。人们在河沟外齐声呐喊:“祝粮户你跑不了!”“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捞回来!”祝家的打手和乡丁,在炮楼上一看这阵势,早就吓得不敢出声了。人群中蹦出几个小伙子,凫水过河,放下吊桥,我领着人就冲了进去。
祝老二躲了起来,出来个杨美珍。这女人是祝老二的嫂子,打扮得妖里妖气,是祝家仓有名的“王熙凤”。她一面说:“我们的事好说。”一面吩咐杀猪备酒,招待佃户们吃饭。这时候,县委的农工科长罗世豪同志严厉指责了祝家不守法令,不利抗日,要祝家答应佃户的要求,否则,后果由祝家负责。这个祝家的“王熙凤”也无计可施了,终于签了字。
这时,我瞥见国民党区长徐静伯在一间房里喝酒。就是他,看到穷人就欺,看到日本鬼子就逃,一贯帮祝家欺压佃户,专替杨美珍出坏主意。我一把拉住他说:“嘿,这里还躲了个狗头军师!”他过去那股威风没有了,连声说:“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挣脱身子就溜。我们胜利了!在以后的农抗大会上,小伙子们说:“天变了,这个乡的名字也得换,我们要叫个新名字!”
“叫什么?”
“无畏乡,农民大无畏!”
大家拍手叫好。我们农抗会组织就叫无畏乡农抗会。我被推选为农抗会主任。成立了新的乡公所,就叫无畏乡乡公所。朱玉润当乡长 ,俞志高当了乡自卫队长。
从斗争中,我们都认识到枪杆子很重要。有了新四军,穷人腰杆硬!新四军不能天天在我们 乡里,我们决定自己拿起枪杆子来!俞志高说:“先找新四军老八团,问问王团长能不能给几支枪。”他带着几个小伙子找到王澄团长。王团长很支持我们,给了六支大枪,一支盒子枪。王团长说:“好好保卫胜利果实,狠狠地打击日寇和伪军。这些枪都是从敌人手里缴来的,你们搞起队伍以后,将来也要到日本鬼子手里缴枪。还有什么困难,新四军会帮助的。”
志高他们回来,又有很多的青年参加了自卫队。枪不够,几个人合背一支。志高自己挂着盒子枪,系了一条老长的大红穗子,走起路来一阵风,只见红穗子一摆一摆的。
秋收时,志高带着自卫队到四外放哨,保卫秋收。把粮食收下来以后,按章减租,粮户再也不敢公开反对了。全乡开了个庆祝减租胜利的大会,群众抬着减租减下来的粮食大游行。鞭炮噼啪响,锣鼓喧天鸣。大家高呼“共产党万岁!”的口号,游行队伍中响着这样的歌声:
吃菜要吃白菜心
当兵要当新四军
……
新四军是爬地草
一节一节都生根
……
新四军的根生在人民的心里。新四军发展越快,人民的幸福就越有保障。全乡掀起了参军热潮。母亲送儿子,妻子送丈夫,就连快四十岁的老佃农王世礼也争着要去参军。我说: “你年纪不小了,叫年轻人去吧!”他说:“让我跟着新四军走走路也光荣!年纪大点,也能烧火做饭!”经过他再三要求,新四军才把他收下,当了一名炊事员。以后上级动员他回家,他就叫他儿子来换。他儿子参军了,他又说:“我再干几年吧,打日本鬼子的权利,人人都有。”
志高、志清吵着也要上部队,我说不服他们。新四军的同志说:“工作刚刚开始,地方上也要留人。你们都走了,鬼子、伪军下乡‘扫荡’,谁来坚持原地斗争?地主粮户要调皮捣蛋,哪个保卫胜利果实?汉奸、特务、坏蛋来捣乱,哪个把他们捉起来?……”说得他们无言可答,只好留下。
在以后的年月里,海启地区成为巩固的抗日民主根据地。无畏乡的人们在斗争中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在反“扫荡”、反“清乡”的斗争中,它是一面鲜红的大旗!
觉悟的人民,是无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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