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群老百姓惊惶地跑来说,河上来队伍了。我奔到门前一看,果然小河边停了几只运兵的船,上岸的队伍自称是“抗日军”,闹了半天,向庙山方向开走了。抗日军?哪里来的抗日军呢?难道说他们就是新四军?我连忙跑到游源去,打听到一些情况,便又折回匡堰头,和两个地下党员商议。三个人藏在一个小屋里,悄悄地谈论分析。我把所见所闻讲过之后,一个同志摇摇头说,不会是新四军吧,这支队伍一来就派粮、拉人,闹得四村不安,党的武装是有严格纪律的,不会这样;另一个同志说,眼下还很难断定,这支队伍口口声声抗日,又招兵,又买马,迷住了许多青年。我们三个人,都知道新四军是党的队伍,可是,新四军啥样,谁也没见过。议论了很久,没有结论。但是认为,浙东已有国民党的特务武装“忠义救国军”在活动,他们对人民说“抗日”,对鬼子又讲反共,因此我们应该警惕,必须继续调查,没弄明白之前,千万不可盲动。
又探听了好多天,还没弄清头绪。我正想着怎么钻进这支队伍里去摸个水落石出,恰巧他们招人,我就离开民校,混进去当了一名政工队员。
是金是铜,这是不难辨别的。走进这支队伍的第一天,味道已经嗅出来了。他们根本不像我们党领导的队伍,男女混杂,整天嘻嘻哈哈,称先生,呼小姐,麻将牌推得哗哗响。那些穿高跟鞋的小姐,出来进去,无聊地谈神说鬼,还怪腔怪调地哼着唱着,令人发麻,叫人恶心。我虽然没见过新四军,但断定党所领导的军队绝不会这样。
几天过后,我就弄清了这支队伍的来历。它的头目,名叫薛天白,是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驻余姚办事处主任。办公机关,叫做“宗德公署”。不久以前,他们在海上截获了两只货船,发了笔横财,就势挂起了“淞沪游击队宗德指挥部”的招牌,招兵买马。真相大白了,我今后应该怎么办呢?到哪儿去呢?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天走到街上,忽听一些人在议论,说从海”(杭州湾以北)过来了队伍,六月十八,在相公殿跟日本鬼子打了一仗,得全胜;过了十几天,日本鬼子从庵东出来找他们,又被他们打败了。
人们议论的这支队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挤进人群,很想问个仔细。只听一位白发的老头说:“什么队伍,说不上,叫什么‘五支四大’。哎,这年头,队伍的名目越多,老百姓受的罪越多。过来了,还不是派款、派粮……”这时,一个年轻人插嘴说:“阿公,听说这队伍好哇!不拉夫,不派粮,不近女流,买卖公平!”
“嘿嘿!那老人笑了两声,再没说下去。这笑声像是在说:青年人没经过冬夏,不知冷热。
我走回住处,又浮起这样的念头:这个“五支四大”,会不会是党的部队?会不会是新四军呢?地下党组织曾经说过,我们的部队过来,最初也不会公开身份,可能以各种名义出现;我应该用什么办法去了解它呢?
办法还没想出来,从宗德指挥部传出话:“薛老板到姚北海∵去设税卡的打算又灵啦,在那儿打日本的‘五支四大’也给薛老板收编了。”一打听,果然是事实,委他们的番号是“ 四大队”;另外还有个三大队。这消息,使我失望。这就是说,他们不是新四军,我也无心再去打听了。
七月七日那天,宗德指挥部政训处主任口传薛老板的命令,要他亲自带领政工队,马上到新收编的部队去工作。这个政训处主任很阴险,不仅爱财如命,而且还是个反共专家,每天一早起床,就领着大家像念经一样唱国民党党歌,说共产党的坏话。我们走到半路上,他 “训”起话来了:“……那支部队有点红,你们要格外小心!”
听到一个红字,我心里一愣。红,这意味着什么呢?它是严格区别于白的。国民党反动派一向是用它指责我们,指责进步的。难道说,这支部队是我们的?是进步的?想到这里,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又在心里回升。我的脚步,似乎突然轻松了许多。
可是,赶到这支部队一看,又有点令人失望,看不出它红在哪里。穿戴不整,枪支长短不齐,领导人欢迎我们的时候,口气和宗德部队当官的差不多。会开得冷清清,大家面孔铁板板。特别出人意料的是,欢迎会草草结束后,没等我们好好歇口气,一声“出发”命令,部队架起脚就走了。
队伍顶着灰暗的夜幕向前走,嗖嗖一阵风,掠过一村又一村,越过一河又一河,政工队的先生小姐们可吃瘪了:尖皮鞋把脚磨起了泡,旗袍的岔子撕到腰,叹气声,骂娘声,一路不绝。我自己虽然曾有过一些艰苦锻炼,但也受不了这样厉害的“见面礼”,汗湿了衣服,气喘不过来,迈步千斤重。而这支部队的人呢,简直是跑夜路的老行家,好像火车头一样往前奔。
这一夜,足足走了近百里,天亮到了一个村子。我们那些人狼狈不堪地从后面赶上来,连饭也不吃,一头倒下就睡。睡醒起来刚吃下几口饭,准备出发的口哨又叫了。
“赤佬!侬搅七捻三,把阿拉找来,自家倒跑啦!”一个政工队员在背地责骂政训处主任。 “伊拉瘪三!”另一个队员把饭碗猛向桌上一搁:“阿拉到税卡上歇歇去。”
连续的行军,风雨无阻,每夜几十里、上百里。几天过去,政工队的人,由于政训处主任首先带头逃掉,有的借故生病留在老百姓家里,还有的进了税卡再不来了,最后只剩下我独自一个。这时,我才警觉到,这支部队把政工队当作贴在脚底板上的烂臭泥一样,恨不得立时甩掉。发觉了这一点,倒给我带来一种新的启示:他们为什么要甩掉政工队呢?这是否和政训处主任讲的“有点红”有关系呢?我决心咬紧牙再跟着走几天。任你走得再快,我偏不让你甩掉,一定要看个究竟。
跟着,跟着,但和他们之间依旧有着隔阂。我主动去找些事情做,以便和他们打成一片。每到一地,就去做群众工作;没有卫生员,我背起了医药皮包。这个秘密,我一定要弄清! 有一次休息,我发现一个队员磕坏了脚踝,便去给他包扎。谁知道他竟鄙薄地说:“太太,碰破块皮值不得大惊小怪!”听见他叫我“太太”,心里很不舒服,可是又想趁机从他嘴里套出一点情况,便故意激他说:“你不上药,是不是不想打日本呀?”
他连忙大声申辩说:“你点起灯笼访一下,相公殿两次打鬼子,我装过熊吗?”
我看到套出一点话头来了,接着又不松口地问:“你们真在相公殿打过鬼子?”
“怎么会假。”他拍打着手里那支三八式步枪,自豪地说:“喏,你看这就是我缴来的!” 他唯恐我不信,接下去讲起那两次战斗的经过。从打埋伏说到战后当地盐民青年的热烈参军,越说越有劲,还不住地表演。我正想从这个“缺口”突进去,问问他们这支部队的来历,他却“哎呀”了一声,原来他的手乱比划,让枪托碰痛了伤口。“缺口”又被封住了。
战斗,行军,是紧张多变的。有一天,刚刚宿营,发现鬼子来偷袭,领导上见处境不利,不能硬顶,连忙转移。谁知行动不久,一场暴风雨来了,立时地下积水漫过脚面,部队到达相公殿附近,又发现敌情,只好淋着大雨折身再走。走了一程,前面被一条河挡祝这时,林副大队长喊了一声“趟过去!领头跳下河,全队的人,立刻变成一条锁链,手拉着手,向巨流扑去。到河中间,不断有人被冲倒,但接着就被抢救出来;有许多人宁肯自己喝水,却拚命保护别人的安全。生死与共,团结无间,使这支部队在十分危急的情况下化险为夷,渡到对岸。
天快亮的时候,来到一个庄上。队伍在风雨中一夜劳累,每个人浑身泥湿,饥饿、疲劳,急需进屋休息。可是当地老百姓根本不开门。我正使劲敲门,蔡教官在队前讲话了:“天快亮了,大家就在外面坚持一下吧,各人找一个地方避避风雨,不要再去惊动老百姓。”他的话音刚落,队伍解散了。
在闪电中,我看见门道里,房檐下,三个一堆,五个一团,战士们肩依着肩,背靠着背,没有谁发出任何怨言。
我站在石阶上愣住了,此时此刻,已经忘记了浑身在流水,忘记了一切,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有生以来,我所见到的国民党军队可说并不少,有“遭殃军”、“忠救军”,还有那些兵匪不分的“烧毛部队”,他们谁不偷鸡摸狗,谁不作践老百姓,尽管名称不同,都是半斤八两一团糟。可是,眼前这支队伍,怎么会是国民党部队呢?
种种迹象,促使我更急于要弄清这支队伍的来历。有一天他们在上课,我也想去听听,但还没有走拢,就看见课堂外面放着岗哨。奇怪,这个岗哨如果说是警戒敌人,为什么不放到村外去?我判断这岗哨一定是为对付我这“政工队员”而设的,便悻悻地走开了。为以上这些事,我反复考虑了好几天,最后才下了决心,去找大队的负责人谈谈。
这天起床之后,我匆匆来到大队队部门口。刚要进门,发现厢房的竹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当他用铅笔在书上标注什么时,我看清他正是蔡教官。怕打扰他,又迅速地退了回来。
走到村头,向左一看,是一片瓜田,香瓜熟了,南风起,飘来一阵阵甜滋滋的香味。向右一看,树荫下,竹林边,散坐着好多战士,他们抱着枪,有的在读书,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划字,有的则在膝头上摊着小本本写什么。竹影摇摇,书声隐隐,这种恬静而亲切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住我。我信步走到几个战士的身边,这可惊扰了他们。他们揣上本子,站起身来,有的赶忙用脚抹去地上的字迹,有的表情很严肃,眼睛里射出警惕的光芒。特别是当他们以轻蔑的目光斜着看我的时候,我的心情就非常复杂了。因为我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派来的指导员,一方面对这感到愤恨,一方面又觉得和这些可爱的青年之间有了共同的感情,心里很愉快。我再也不能平静了,又转身返回大队部。
蔡教官还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读书。当他发现我之后,含笑迎上来。我真想劈面问他,蔡教官,你们是不是新四军?但一看他那谨慎的笑容,想到自己还没有公开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都坐下后,我看他桌上放着许多上海出版的书刊,便说了一句:“蔡教官,你们都喜欢读书呀!”
他微微一笑,说:“是啊,休息的时候,读读书倒有益处。”
彼此沉默了片刻,他问我生活中有什么困难,我说没有;他又问我对他们有什么看法。这下可好了,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一句:“你们的队伍很好,和别的队伍不同。”
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稍微挪动了一下竹椅,向我问道:“你看我们有哪些地方和别的队伍不同?”
“我觉得你们打仗勇敢,长官和兵士平等,上行下效,和民众的关系好。”
“喔!部队嘛,就要能打仗;打仗嘛,光凭我们这百十号人枪,哪怕尽是天兵天将,也是打不走东洋鬼子的。如果没有民众,要穿没穿,要吃没吃,人地两生,别说在浙东抗日,就是吃海∵的苦水也会把部队吃垮。你说是不?”
话说得对极了,我再也抑制不住了,便大胆地问:“蔡教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什么部队?”
他一听,笑了,平静地回答说:“我们是从浦东来的,原是第三战区淞沪游击指挥部第五支队第四大队,现在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他的话,说得很自然,很顺畅,仿佛已经答复过好多人了。话到此处,还有什么可问的呢。随便谈了几句,向他借了几本书就走了出来。
四大队当中,有几个人常和我接触,其中有一个是三中队的孟班长。时间稍长,我觉察到,他似乎负有了解我的特别使命。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总是拐弯抹角问我的经历,问我的家庭,我也半真半假地对他说了一番。
这一天,他又和我闲谈,主动地告诉我,他原先在上海工厂里做工。我就插嘴问他有没有听说过新四军。他坦然地回答说:“新四军,谁没听说过,上海工人偷着去找新四军的可多啦!”我紧跟着又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当新四军?”
他望了望我,说:“为什么?不是对你说过,我是绍兴人嘛,抗日回到家门口来抗日,不更好?”说到这里,他突然反问我:“你是读书人,又教过书,可晓得工人阶级是什么吗?” 我一听这话,又惊又喜。一个国民党军队的班长,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吗?而且这话问得这样没头没脑,我推测,很可能他是在考我,就回答他说:“从书本上读过,工人阶级是最革命的阶级,对吗?”
他似乎有些诧异,一对眼睛像汽车的大灯一样,狠狠地看了我一阵,然后又憨直地笑道: “我没想到,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平时行军走路干重活,却能和我们一样1对于我的反问,他却避而不答。
这次谈话,又这样结束了。但是,我觉得从此以后,四大队的人对我接近些了,特别明显的是,他们上课时再不放哨了。在一次上课前,我听到他们唱出这样的歌:“河里的鱼儿要水来养,老百姓的队伍要老百姓帮……”他们唱得是那样熟练、那样热烈,使我听得完全入了神。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揣测、观察,我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作了一次全面分析,真相已可大白了。这支部队是我们党的武装;同时我也完全意识到,他们已经看破了我是什么人。眼前的问题是,用什么方式把我们之间的屏障揭开。
一天,部队刚到达宿营地,三大队姜文光大队长突然对我说:“钱指导员,蔡教官请你去一趟。”
我一听,连忙问:“有什么事?”
他说:“你到我们部队已经很久了,彼此之间像有些话应该谈谈,你去吧!听他这么说,我飞一样地跑向四大队队部。
看来,蔡教官在等着我了。他见我进屋,热情地招呼我坐,又征询我对部队的意见。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说:“蔡教官,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一定答复我。”
他好像完全明白了我的要求是什么,但还是令静地说:“请说吧!”
“你们究竟是什么部队?”我开门见山地重复了这个老问题。我想,这一下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了,谁知他停了一下,反而问了我一句:“你看我们是什么部队?”
“你们不是国民党的部队!”我大胆地说。
蔡教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审慎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钱忆群同志,你说对了,我们不是国民党部队。另外我们也了解清楚了,你不是一个政工队员。现在我告诉你吧: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
这句爽朗的话,真是金光闪闪,照耀得满屋通明。自己多少昼夜的苦思、假想,总算没有错。我们党领导的队伍来到浙东了。从今以后的浙东,势将迅速掀起一个全民的抗日高潮。烈士的血泪,人民的冤仇,都将得到应得的清算和洗雪!
我正沉浸在激动的想象里,蔡教官又以极为诚挚的语调叫我了:“钱忆群同志,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我们迫切需要找到浙东的党,你能不能帮助我们找到?”他目光炯炯,透露出无限的热情和恳切的希望,静待着我回答。
我几乎跳了起来!此时此刻,我觉得像一个踏遍千门万户寻觅亲人的孤儿,突然听到了亲娘的呼唤一样。我的鼻子发酸,嘴唇颤抖,满腹的话一时竟被梗塞了。我很想扑上去,握住他的手,说:“蔡群帆同志,我是共产党员,余姚县委给我的任务,正是在寻找你们啊!” 可是,在白色区域,在皖南事变后浙东的党遭受摧残的严重形势下,按照规定,我没有权力这样做。我只好抑制住满腔激/情,说:“蔡教官,你的话我都听懂了,党,我一定能够找到!” 说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的眼泪已经顺脸颊而下,滴滴嗒嗒地落到桌上。
蔡群帆同志不再问我了,向前走了一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同志,我们等待你的消息!”
这一夜,我根本没闭眼,想到几个月来浙东人民遭受的苦难,想到余姚县委组织抗日武装的惨痛失败,想到党员同志们的英勇奋斗和牺牲,想到胜利的未来,我巴不得马上找到县委。天,终于亮了,三北平原上(镇海、慈溪、余姚三县以北)晨雾初开,霞光万道,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预示着一个大好晴天的来到。我挥着汗,飞奔着,飞奔着……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有一个穿长衫的人——我们的县委书记张光走进了四大队的队部。蔡群帆同志伸出手来,县委书记也迎上前,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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