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十一月,日寇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亲自乘飞机来到胶东,纠集两三万鬼子兵,对我胶东根据地开始了空前残酷的“拉网大扫荡”。二十一日,鬼子兵从莱阳、栖霞、福山、海阳、牟平一齐出动,分成无数小股,四面八方向马石山平推过来。白天,他们挨村烧杀、抢劫,从太阳冒红搞到太阳落,就像剃头似的,不拉一条沟,不漏一座店。晚上,每条要道、山口,都拉起了铁蒺藜,挂上了铜铃铛。每隔三五十步,燃起一堆野火,都有寇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一处枪响,四处便一齐开火。』围在合击圈里的乡亲们,白天看着那蔽日的浓烟和漫山遍野的鬼子兵,不敢向外冲;夜晚从高山上四下一看,密密麻麻的火堆,如同满天的星星,更不知道应该奔向哪里。人们只有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向着没有枪声的马石山奔去。可是,人们哪里知道,冈村宁次这个老屠夫,早就把马石山安排成一个罪恶的屠场!
密密层层的火网,越过了牙山、鹊山,也越过了林寺山,渐渐向马石山拢来。以前,日本鬼子每天只以一二十里的行程紧缩着包围圈。二十三日,他们突然加快了速度,像疯狗一样直扑马石山。往马石山上逃难的人群也越聚越多,有的抱着吃奶的孩子,有的搀扶着年迈的父母,还有的老年人手拉毛驴或黄牛……大约已有五六千人。我家住在山后的南马石,这时也和叔叔一块被挤到山上来。到了下午,鬼子的飞机来了,围着马石山转了几圈,头一扎,便扫起机关枪。紧接着,一颗颗炸弹也落了下来。一霎时,山上松树倒,石头崩,黑烟钻天,弹片横飞。飞机走后人们一看,北面的后山已经插上了日本旗,东面大龙口浓烟冲天,西面一群群黄皮子正在向青山蠕动,南面的盘石店也着起了大火。我们在山后坡的人,首先识破了鬼子要在马石山“收网”的阴谋。大家抱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决心,能钻就钻,能溜就溜;也有的成群结队,在政府干部和民兵带领下,冲了出去。
可是,在山前坡的平顶寨附近,仍聚集了一两千人。等到大家看清鬼子的诡计,整个马石山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山周围火堆连着火堆,鬼子的大炮、机枪、步枪,响个不停。往哪里去呢?人们更没了主意。有的往山沟里跑,有的往树丛里钻,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失望地说:“哪里黄土也埋人,听天由命吧!”
正当大家走投无路,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忽然从西面传来了一阵喊声:“八路军来了!咱们的八路军来了!”人们听到这喊声,纷纷从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大伙就像落进大海的人见到了救生船一样,一面喊叫着,一面向西拥去。只见十个雄赳赳的八路军战士,迎面走来。他们全都头戴钢盔,身穿灰色棉军衣,腿打绑腿,腰束四颗手榴弹,背包上还捆着一个又厚又长的苞米饼子。从他们的打扮和精神头上,一眼就能看出是主力部队。人们一下子把他们围了个不透风,七嘴八舌,毫不隐讳地叙述起自己的难处。
这时候,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战士,嗖地跳上石墙。他矮矮的个子,长得墩墩实实,紫铜色的脸上,有两条粗黑的蚕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有精神。他的皮带上拴了个套着碗套的小磁碗,碗套上还绣着个鲜红的五角星。他站在石墙上把拳头一挥,高声喊道:“ 乡亲们,不要怕!咱们地熟、路熟,还愁出不去吗?大家尽管放心,我们带领大家往外冲。有我们在,就有大家在……”
“同志,不行啊!大家一愣,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拉着两个孩子,挤到那位讲话的战士面前,急急地说:“鬼子把整个山都围住啦!领着这么多人,会连累你们的。” 接着,她把两个孩子拉到面前,声音低沉地说:“这两个孩子的爹妈,都为打日本鬼子把命丢啦,上级把他寄养在我家里。可现在……”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两行热泪,滚到多纹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继续说道:“这是烈属子弟,我死也不能让他再落到鬼子的手里。同志,你们把他俩带出去吧,让他们长大了好给爹妈报仇。”两个孩子一听,一齐扑到老人怀里,哭叫着:“奶奶,我们在一起!我们不离开你。”正在这时,有一个扛机枪的大个子战士把机枪一背,向前跨了一步,一手抱起一个孩子,对刚才讲话的那位战士发誓一样说:“班长,把这两个孩子交给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要把他们带出去。”另一个小战士也抢前一步,唰地抽出刺刀一晃,说:“班长,把开路的任务交给我。”其他战士也都一齐挥舞着拳头喊起来:“坚决把大家全带出去!“生死和大家在一起!班长一挥手,战士们停止了呼喊。他安慰老大娘说:“大娘,你放心,这两个孩子,我们一定能带出去。”接着,他又向众人宣布:“乡亲们,只要我们有一个人、一支枪,就一定能把大家带出去。我们活着和大家在一块,死也和大家在一起。”班长讲完了,长久没有人说话。沉默了片刻,那位老大娘喊了一声“同志”,便猛扑向班长。众人也一齐拥向战士们。没有一句话,没有一声道谢,只有无数双手紧握在一起,只有那感激的眼泪无声地淌着……
天色已全暗下来了。马石山周围燃起的冲天大火,随着尖利的西北风送来一阵阵焦糊味。班长观察突围道路去了。战士们把大家带到山沟里,一面作突围准备,一面和乡亲们交谈起来。这时,人们才知道这十个八路军战士原来是山东纵队五旅的一个班,到东海军分区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任务完成返回时路过这里。他们见山上有这样多被围的老乡,便决定留下来带领乡亲们突围。他们已分头带领好几批群众冲出去了,现在又返回来,准备把马石山前坡的群众,也带着冲出重围。
当天夜里,日本鬼子没敢上山。半夜过后,一千多位乡亲,在十个战士带领下,悄悄地来到西北面的一条大沟里。这条沟约三里路长,鬼子已在沟口两面的山包上燃起了野火。为了减少目标,班长决定分两次向外冲。
三星已经老高了,班长命令准备行动。大个子机枪射手和那个小战士,分别把两个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包起来捆在背上。其他人也都上好了刺刀,推上了子弹。一切准备完毕之后,班长便和另外三个战士,分别攀上了沟两侧的山脊,向两个山包上的火堆迅速地摸了过去,其余七个战士带领群众成三路纵队向前移动。快接近沟口时,只见两个山包上有黑影晃动了几下,鬼子的哨兵根本没有顾得出声,就被班长他们收拾了,两堆火也跟着同时熄灭。班长他们这一手干得非常出色。山沟里正在移动的人群,这时便像决了堤的洪水,一下子涌出沟口。人们异常肃静,母亲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年轻人搀扶着老年人,飞奔、飞奔,拚命地飞奔……
冲出了包围圈,大个子机枪射手迅速闪在路边。他一面低声招呼着大家:“出圈啦,别停下,各奔各的吧!”一面急忙解下背上的孩子。不一会儿,另一个战士背着老大娘也赶了上来。他们立刻就把孩子送到她跟前。老大娘急忙拉过两个孩子,声音抖动地说:“快给叔叔行个礼儿。告诉叔叔,长大了一定给爹妈报仇!黑影里,只见两个孩子恭恭敬敬地向战士们行礼。班长激动地抱起两个孩子,把他们的小脸贴到自己的脸上,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把孩子放下,说了声:“跟奶奶走吧!立刻便带着九个战士,飞一样地又向马石山跑去。
敌人仍没有发现这个巨大的缺口,第二批人又顺利地突了出来。可是,当前面的人刚爬上土岭时,敌人发觉了,一小队鬼子哇哇叫着追上来,机枪、步枪一齐向着人群射击。就在这紧要的时刻,只听到班长的声音像敲铜钟似的响起来:“机关枪吸引敌人的火力,其他人跟我来!机枪射手和弹药手,三步两步跑下土岭。他们的机枪一张口,就像一块吸铁石一样,立刻把敌人的子弹吸了过去。人们趁此机会,跳起来一下子冲过土岭。但是,大伙并没有全离开,很多人留在土岭后面不安地注视着岭下。这时,十多个鬼子渐渐逼近了班长带领的几个战士。几十个黑影立刻混在一起,拚起刺刀来。
一会儿,班长他们向土岭走来,近前一看,只见班长和那个小战士都负了伤。小战士一手提着步枪,刺刀上还挑着一顶日本兵的钢盔。当人们看到班长两手托着一个战士时,一下子全围了过去,齐声问道:“同志,他挂彩了吗?”没等回答,有人刺的一声撕破了衣服,便要给他包扎。
“不用了,他……”班长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一切全明白了,人们没有再说话,都低下了头。沉默长久地持续着。
“就把他埋在这里吧!”班长沉重地说。
“不能!”一个年轻人不同意:“同志是为了掩护俺们牺牲的,我们把他抬回去安葬!” “等一等!”一位老大爷手一扬阻止说。接着,他转身问班长:“班长,这位同志贵姓?” 班长告诉他姓王,老人立刻护住了烈士不放。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们王家的人,一定要把他安葬在我们王家的祖茔里。”班长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好吧,老大爷,他是个好战士,是你们王家的好子弟。”老人立刻解开棉被,其他人也一齐动手,小心翼翼地把烈士裹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跑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一下子就扑到大个子怀里,哭着说: “同志啊,俺全家都没有出来,全在西南面那条沟里!”
班长一愣,忙问:“沟里还有多少人?”
“满满一沟,不知道有多少。”
班长抬头看了看东方,天边已经出现了乳白色。他安慰那位小姑娘说:“小妹妹,不要哭。我们一定能把你的全家救出来。”然后说了声“走”,九个战士像九只猛虎,又奔向马石山。
不一会儿,马石山的西南角,忽然迸发出一阵剧烈的手榴弹爆炸声。几堆大火,立刻熄灭了。枪声也越来越紧,渐渐向平顶松附近移去。天亮以后,人们看到鬼子从东、西、南三面,一次又一次向平顶松周围攻击,平顶松周围,一直被浓烟包围着。人们的心,随着那时紧时缓的枪声跳动。渐渐地,从石墙里面发出的枪声愈来愈稀,随着而来的是从山上滚下许多石头,砸得鬼子直嚎叫。天将晌午的时候,日本兵又发起了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从三面一齐向平顶松扑过去。正打得难解难分,忽然从平顶松方向传来了一声沉重的爆炸声。以后,那里再也听不到什么了,而马石山的其他地方,却淹没在一片枪声和混乱中……
鬼子刚刚撤离了马石山,我们立刻沿着战士们最后返回的路跑上去。在山边的两个火堆旁,看到了两个战士的遗体。山西南的一条沟里,有几百个同胞的尸首躺在那里。来到平顶松附近,只见石墙被掀得东塌西倒,而且掏了许多射击孔。每个射击孔下面,都堆着一堆子弹壳,有四个同志牺牲在旁边。石墙内,砸得粉碎的枪托、砸弯了的枪筒和砸扁了的机枪梭子,零乱地散在地上。石墙外,到处都是一摊摊污血和许多个被打穿了的钢盔。最后在平顶松下,我们找到了班长、大个子和小战士三个人的遗体。他们像三个熟睡了的亲兄弟,安静地躺在平顶松下。班长的手里,还握着一块手榴弹木把的碎片,他那个有红五星的碗套,已被鲜血完全染红了。我们怀着无限沉痛的心情,仔细地检查了烈士的遗体,想找到他们的姓名或者家庭地址。可是,结果只有班长的口袋里有一个小本,本子的第一页中间,端端正正地写着“为人民服务”一行字,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王殿元。
十勇士虽然倒下了,但是,几千名群众却从虎口逃生了。人们虽然不全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那不朽的形象却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乡亲们为了永远纪念他们,把他们安葬在平顶松附近,并为他们和所有在马石山上牺牲的烈士竖立了纪念碑。
十勇士虽然倒下了,但他们那与人民群众同生死的高贵品质,却像那棵平顶松一样,万古长青。(作者:宫润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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