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四二年。一天，我到营部去送信。副营长把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交给我说：“小鬼，这双鞋发给你们连。”我接过鞋，非常高兴。自从日军推行“强化治安”、“三光”政策后，咱这“南北十余里，东西一线牵”的根据地，被糟蹋得好苦啊!碉堡成群，田园荒芜，人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们部队也整天钻山沟、睡野地。物资得不到补充，很多同志的鞋早就前张嘴、后露跟了，有的甚至打了赤脚。谁不盼着有一双结结实实的新鞋啊！想到这些，我为难地说：“俺连很多同志没鞋穿，一双鞋该给谁呀?”副营长拍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告诉你们连长，把它发给最需要的人。情况困难啊，这双鞋还是妇救会慰劳的呢。” 确实，我们当时的处境太困难了。可是，全连百多号人，一双鞋，发给谁呢？一排长的脚上打了好多血泡，走起路来，一拐一颠；九班长的脚趾盖都碰掉了；还有事务处的炊事员，脚都肿得像发面卷子……他们都需要鞋啊!我真替连长为难。
想到连长，我仿佛又看到他赤着脚，行军时，跑前跑后，照顾部队；冲击时，他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宿营后，他又到处查铺、巡哨……我们的连长，路走得最多，鞋也破得最快。可是,每逢有了慰劳鞋,或者上级发的鞋，他从不肯留一双，总是对我说：“给班里送去。” 他有一个针线包，里面装满了针呀，麻绳呀，锥子呀，还有拣来的破鞋帮、破鞋底、鞋跟、皮头。一有工夫，他就打开针线包，缝缝连连，钉钉补补，三凑两凑，就对付出一双鞋来。他对自己，能将就就将就；对同志，谁要碰破一块皮，都像割了他的肉。平时，要是看到谁的鞋破了，就立刻把他叫到连部，打开针线包，帮他缝补。要是行军、打仗；遇到哪个同志的鞋坏了，只要他脚上有鞋，就顺手一脱，对我说：“给送去。没鞋怎么行!”他却光着脚冲锋陷阵。如今，那宝贝针线包已经空了，自己也打着赤脚了，脚上新泡压旧泡。“连长最需要鞋，应该发给连长。”我一面走，一面琢磨着怎样才能劝连长留下这双鞋。
回到连部，把鞋交给连长，又把副营长的话告诉了他。最后，我特地编了一句：“我把你的情况向副营长讲了。副营长说，你们连长最需要，就发给他。连长，这次你就留下吧，别往下发了。”真没想到，这句话，使连长好不高兴。他严肃地看着我说：“小董，你怎么又在首长面前多嘴多舌的。咱们有困难，谁没有困难?都向上级叫，叫上级怎么办?以后再不许这样!”本想这一说连长会留下鞋，谁知道竟弄巧成拙了，我真恨我的笨脑袋。连长沉思了一会，又对我说：“小董，把它送给一排长。他的脚都快烂了。”
听了连长的话，我心里凉了半截。我知道，离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连长这次不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穿上鞋。于是我又说：“不向上级叫苦，要关心别人这都对。可是你是连长，脚坏了，怎么指挥全连打仗?再说，阶级友爱也不能烧火棍一头热。上级照顾下级，下级也应关心上级呀!再说……”
“别再说了。”连长笑着打断我的话，用安慰的口气说：“没关系，我从小就是赤脚长大的，锻炼出来啦。你没看到一排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你想想，如果排长们的脚都坏啦，我的脚再好，也不顶事啊！打仗要大伙打。快给一排长送去。”说着，把鞋放到我的手里，连哄带推，把我送出了连部。
我被连长说得无话可答，只好把鞋送给了一排长。他正在挑泡，一面挑，一面乐呵呵地念叨着：“这是个山炮，这是个野炮，这小的是个掷弹筒……”他见了鞋，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在脚上比量过来，比量过去。也真巧，这鞋的大小深浅，就像量着他的脚做的，挺合适。一会儿，他见只发给了一双，立刻收起笑容问我：“小董，全连一共发了多少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要是给他讲明了全连就这一双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要，我便搪塞说：“连长发给你，你穿就是了，问多少干啥？”我越是不说，他越是追问，没法，只好如实告诉了他。他听了，连忙把鞋塞给我，质问我：“只有一双，为什么不给连长？连长没有鞋，你当通信员的都不知道？他要看地形，指挥打仗，没有鞋怎么行？”他没让我说话，又用命令的口吻说：“快拿回去给连长!”我感到受了委屈，急忙申辩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跟你一个想法，可是连长一定要我送给你。再说，你的脚……”一排长一听，急忙笑着说：“我从小就光脚丫，习惯了。快拿回去给连长吧。”我犹豫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连长要是不肯穿，你就说，我们全排的同志都要他穿上。”说着便把我推出了门。
我把鞋又拿回连部，放在连长的铺头上。怕连长再叫我送给别人，赶忙跑出屋子。
不一会儿，连长回来了。他发现了鞋，立刻把我喊回连部。我把一排长的话，全都告诉了他，还特地把最后那两句话重复了两遍。心想，连长一贯重视大家的意见，这回他一定会收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连长严肃地说：“你再给他送去，就说这是我的命令。”看到连长那样严肃,我只得拿起鞋又向一排走去。见了一排长,我把鞋往他身边一放，说了句：“连长要你收下，这是命令!”说完我扭身就走。
刚回到连部,一排长也脚跟脚来了。他走到连长跟前,声音颤抖地说:“连长,你的心意我知道。可你是连的指挥员,不能没有鞋穿啊１说到这,他低下头,小声地说:“我从来没违抗过你的命令。这次,我宁愿受处分,也不能服从。”说罢，便把鞋子塞到连长手里，撒腿就跑了。连长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凝望着一排长高大的身影,手里的鞋,微微抖动着……
过后，鞋子又送到了二排、三排、事务处……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连长的手里。
连长无可奈何地把鞋往指导员面前一放说：“老阎，我这个连长，连一双鞋也发不下去了，你处理吧。”指导员望着连长说：“老蒋啊！不是发不下去，是太少了。同志们都要你穿,你就穿上吧！连长一向对指导员的意见非常尊重,这次却固执起来。他严肃地说：“不行。党不是教导咱们，越艰苦，干部越要以身作则吗？现在，很多同志都光着脚，我怎么能穿呢？”指导员阎济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既然难处理，就先放着，等等再说吧!” 晚上，豆油灯摇曳着黯淡的光，支部委员围坐在方桌的四周。讨论了其他一些问题之后，支部书记顺便把“鞋子问题”也提了出来。大家异口同声说该发给连长。连长还是不同意，他说：“ 我有一双鞋，还能凑合着穿! ”这时，我正好去送开水，便忍不住插嘴说：“你那双鞋,只剩下个圈圈,早叫我丢了。”连长见我露了底，转身对我说：“又多嘴多舌，开支委会，你也乱发言。”那时我还不是党员，连长一说，我急忙退了出去。
会后，连长把鞋交给我，让我给他保管着，说等到需要的时候再穿。几次行军，我都劝他穿上，他总是摇摇头：“放着吧!现在还不是最需要的时候。”
一次。我们奉命追歼一股敌人。在翻一座大山时，机枪班战士李永福的脚碰破了。他扛着机枪，咬着牙，一拐一拐地走着。连长看到后，对我说：“机枪不能掉队，快把那双鞋送给李永福。”李永福一见是连长那双鞋，一甩手，“噔噔”地跑到了山顶。
过了山，已逼近敌人，战斗就要开始了。不凑巧，正在这节骨眼上，连长的脚也碰破了，不住地流血。我急忙把鞋送给他。他接过鞋，往皮带上一插，驳壳枪一举，喊了声：“同志们，上!”带头冲向公路。
半月后，我们又接受了一个新的战斗任务。为了确保战斗的胜利，连长决定派赵志民带另外一个同志，去侦察敌情。赵志民是我们连里有名的机灵鬼，胆大、心细，曾多次摸进据点，擒来“舌头”。这次任务非常艰巨，要翻过几座大山，穿过敌人的层层封锁。黄昏，临出发前，连长又叫我把那双鞋拿出来。他拿着鞋，对赵志民说：“穿上吧，它会帮助你很好地完成任务。”赵志民激动得一句话也没说，穿上鞋转身便飞一样地跑去。
次日黎明，赵志民回来了。他把连长给的那双鞋，连同画好了的敌人工事图，一起交给了连长。
此后，那双鞋又捆在我的背包里。连长照样光着脚，行军时，跑前跑后，照顾部队，冲击时，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宿营时，查铺、巡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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