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浩气传千古, 留得清漳吐血花。
这首诗是朱总司令为悼念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将军壮烈殉国而写的。它镌刻在晋冀鲁豫烈士陵园(河北邯郸)高大的汉白玉碑上,碑旁便是左权将军纪念馆。当我穿过苍翠的松柏,踏着青青的草地,来到这里时,这首诗是那么吸引着我,使我立刻沉浸到往事的回忆里……
难忘的一课
一九四○年底,八路军总部从武乡搬到了辽县麻田镇。我们警备连就挨总部不远,连里的一切行动和工作,都是左权副参谋长直接掌握的。我是从小不知学校门朝哪开的人,参加红军后,只知打仗,不爱学习。左副参谋长一直耐心地教育我,他常说:要八路军有文化,首先要干部有文化,“老粗”变“老细”也是一种战斗呵!他亲自教我念《百家姓》,先从 熟悉全连战士的姓名学起;又用粗麻纸给我钉了个本子,给我半截铅笔,对我说:“这回你得老老实实学习。”我拿起笔,字写得像画符,他也不烦,总是细心地为我校正错别字,一个个教。毛主席《论持久战》印出来了,他教我们一段段地念,又一段一段地结合实际事例向我们讲解。……首长的耐心教导,使我永远难忘!我还记得这样一件事:
一次晚上紧急集合,九班战士小赵迟到了。平常我就觉得他很调皮,这次来晚了,身上又披挂不齐,有响声。我当场罚他立正,还狠狠训了他几句。不料他回到班里哭开了。这件事,我也并没放在心上,认为连长训战士是免不了的。带兵,没点威信哪行?谁知,第二天一早,我刚走出连部的门,就见那棵老槐树底下,围着一群人,气氛非常活跃。我一闪眼,却见“十四号”(左副参谋长的代号)正坐在中间。谈的似乎是我批评小赵的事。我不禁一愣,不知怎么又把伸出去的腿缩了回来,心想:糟糕,同志们向“十四号”告我的状啦,少不了又要挨批评。
当我第三次走出去,首长身旁的人越围越多了。炊事员老王也在一旁吧嗒着旱烟锅,眯缝着眼睛,好像他也是个评论员哩。我硬着头皮,装做没事似的走了过去。但是首长眼快,叫住了我:“唐万成,哪去?我们谈谈怎么样?”
我跟着他,来到清漳河岸的大青石上坐下了。首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我跟他这么多年,现在却像第一次见面,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首长并没批评我,却问道:
“唐万成,宁都起义到现在多少年了?”
“九年了。”我略微想了想,回答说。
“哦,九年!”副参谋长又着重地重复了一句,接着说:“九年,已经不算短了,可是你怎么还没把一个头号敌人打倒呢!”
左副参谋长对干部的批评教育,常常是启发你思考,等待你的觉悟,强调以理服人。他一提“头号敌人”,我立时回想到宁都起义。
宁都起义后,部队改编为红五军团的红十五军,左权同志由红军总部派去作军政委,我当时就在军政治局工作。起义部队的军阀主义相当严重,打骂惩罚当作管理士兵的手段。左权同志到后,坚决贯彻了古田会议的决议精神,将毛主席的建军原则和带兵方法,向部队进行反复深入的教育,抓紧党的建设,依靠士兵中有觉悟的积极分子,向各种恶劣倾向展开了严肃而尖锐的斗争。他强调要尊重士兵人格,在政治上一律平等,实行上下一致,官兵一致。他在当时提了一个口号:“军阀主义是头号敌人,必须首先打倒它。”想到这里,不觉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头去。可是,我心里转悠了几下,觉得自己还有些理,便说:“我承认有错误,但像小赵这样的战士拖沓迟到,你说该咋办?带兵……”副参谋长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接上来说:“你别跟我诉苦啦,我担心的倒不是你的带兵威信,而是担心你会把兵带得灰沉沉的,怎么去作战?”
我又把自己的想法讲了讲。左副参谋长立起身来,说道:
“好,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可以提出不同意见,但我也要问问你,你对小赵迟到的原因,是不是了解?”
“他调皮,不守纪律。”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左副参谋长皱皱眉头说:“哦,这么说,夜晚紧急集合,他是故意迟到的?”
“我是这样想的。”
“我是这样想的”,左副参谋长学着我的声调说,“做工作单凭想象吗?小赵同志拉了三天肚子,浑身无力,夜里还发烧,这些你了解不?你有没有做调查研究?”他脸色顿然严肃起来,话像铁锤似的,句句打在我的心上。
左权副参谋长从来就不肯放过那些不了解真情、只凭印象作出判断的人。有一回,侦察科把辽县的敌人一千人,说成五百多,打了对折,给他核对出来了,当时十分严厉地批评了侦察科长和侦察人员。我批评小赵,也是不了解真情,瞎说一顿啊。到这时,自己才觉得没词了,头上冒汗,心扑腾扑腾地跳。
左副参谋长脸色却渐渐和缓下来,掏出个本子,一边翻,一边说:“万成同志,人民把优秀子弟送给八路军,党把二百多个战士交给你们,责任有多重啊。这个家,你们可要当好,对每一个士兵都要有全面的了解。你总说小赵一贯调皮捣蛋,不是个好战士,同志,这可不对啊!”他说到这里,给我摆出了小赵的两件事:一件是他参军不久,上山背柴,天黑迷了路,一个人走到东阳关方向去了。我当时向上级报告说,他开小差回家了。可是过了三天,他又摸了回来,浑身衣服都挂破了,还扛着他那两捆柴。另一件是,一次反“扫荡”的战斗中,他和几个战士掩护全排转移,战友牺牲了,他把帽子、上衣脱下,挑在树枝上迷惑敌人,打得很出色。这些事,我是知道的,可是一看到他的一些小缺点,就把这些完全忘了。更没想到,这些事都跑到左副参谋长的本本上了。这使我想起一句话:“左副参谋长的本本就是连队的体温表!”
这事发生后不久,总部机关开始整风。左副参谋长又直接领导我们警备连整顿了官兵关系,使我把军阀残余这个“头号敌人”彻底扫荡了一次。左副参谋长看到我在管理教育上转变了作风,很高兴,当面表扬我。但又怕我转变不彻底,整风以后他到连里来,有时还问战士:“你们连长还骂不骂人?”战士们笑着摇头。这时左副参谋长就笑着对我说:“唐万成,再没人向我告你的状了!只要方法和态度对头,今后还要大胆管理!”
一个风雪天
一夜西北风,纷纷扬扬落了一场雪。
起床后,我穿好衣服,想到各窑洞看看,这数九隆冬,真能冻坏人。刚一迈出门,一阵冷风把我顶了回来,伸头一望,太行山上白茫茫,沟沟洼洼都填平了。灰暗的天空,不见一只飞鸟,一夜之间,大地陡然变了样。
一排排窑洞升起了火。大家从炕上跳下来,擦着枪,围着火,且说且笑,谁也不愿外出一步。真像老乡说的“窑里热腾腾,窑外冻死人”。我正在一孔大窑洞里跟战士们山南海”地聊着,通信员跑来说:“连长,‘十四号’到连部来啦!”
左副参谋长到连里来,本是平常事,但这么大雪天,他来做什么?我正要去连部,忽然棉门帘一掀,卷进来一股旋风,进来一个人,满身都是雪。
“呵——‘十四号’!”
“‘十四号’,‘十四号’!”
窑洞里马上活跃起来。一会儿,作战科王科长、参谋、警卫员也都进来了,战士们纷纷起立让座,倒水,取柴添火……“十四号”穿着和士兵一样的棉衣,腰间扎根皮带,绑腿打得紧紧的,脚登一双日本皮靴,着装整齐,只不过比平常多了一副望远镜。他没有走向火塘,一面回答大家的问话,一面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几床薄被子,向大家问道:
“同志们,夜间冷吗?”
“不冷。”一个战士回答说。
另一个战士跟上:“我说冷,脚冻得像狗咬哩。”
首长笑道:“好,你说实话。”
这工夫,我和辛指导员交换眼色,估摸着副参谋长率领这些人踏雪而来,必有紧急任务。我们都知道左副参谋长善于利用天时地利,乘敌不备,给敌人以猝然的打击。于是,我急忙问了一句:“首长,有任务吗?”这一问,战士们的眼光都转向我,好像说:“连长,请求任务吧。”
左副参谋长微笑着,用亲切的湖南话说:“仗有的是打,日本鬼子还没滚出中国哩!但是今天没有战斗任务,我是来看看大家的。”同志们听说没有任务,纷纷往前凑着,亲热地围着左副参谋长,要求他给讲个故事听。首长答应了,给大家讲了一个苏联红军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条件下作战的故事。左副参谋长曾经在苏联“中山大学”和“陆军大学”学习过,关于苏联红军的故事,他知道很多。他跟我们讲过,苏联红军在西伯利亚跟日本侵略军作战时,冻得胡子上挂冰凌,依然奋勇战斗。那时日本侵略军兵力装备都占优势,但他们熬不过红军,跑不过红军,最后还是被红军打败了。现在首长又讲到这事,听起来仍是那么新鲜。他提醒我们说:苏联红军当时胜利的基本因素之一,是他们平时注意练兵,打起仗来能适应任何恶劣气候和艰苦环境。这硬功夫全凭平时练出来的。当听到这里,我马上意识到他冒雪而来的意图了。部队从进入太行山以来,在紧张激烈的抗日斗争中,左副参谋长总是抓紧时机练兵,不论寒冬炎夏,刮风下雨,他都严格要求部队不怕困难,锻炼成钢筋铁骨,能应付任何险恶的战斗。果然,他把故事讲完,就接着问:“日本人调动几万人马,飞机大炮,想踏平太行山,你们怕不怕?”
“不怕!”大家齐声回答。
“老天爷要关我们的‘禁闭’,也想来恐吓我们,怕不怕?”
“不怕!”
“好!干革命、当八路军,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他又转向大家:“同志们,待在屋里不闷得慌吗?你们看太行山的雪景多美,出去走一走,好不好?”
“好!”欢呼声从窑洞里飞出去。
窑里的火,烧得更旺了,熊熊的火,向我们展露着微笑,但它对我们已失去了诱惑力。另一种火焰已从我们的心中升起。我们立即整装出发,沿着积雪的丛林、山坡、小道向银色的山岭走去!
左副参谋长亲自带领我们翻越了几座山,进行一些操练演习,到中午风雪也渐渐停了。每个同志都忘了寒冷,站在高高的山头上,齐声唱起了《我们在太行山上》: ……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它在哪里灭亡 ……
歌声刚停,左副参谋长走上山顶,唱得好!再来一个!”于是他走到队前,亲自指挥大家唱起来。歌声越过大山,冲破风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