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我们住在沁水西峪,一天早饭后,正忙着排京戏《打渔杀家》,突然外面吹起一阵集合哨。我把台词儿往兜里一揣,赶快钻到队列的末尾。挨着我的左边是小杨,右边是小阎,我们三个岁数相仿,总共加起来只有三十九岁。每次站队自然是压尾。
“干什么去?”我用胳膊碰碰小杨低声问,“队长不是说今天排戏吗?怎么又……”
“别瞎咕唧,干什么,走到那里你就知道了。”小杨绷着脸,回了我一句。大概他觉得说话态度生硬了,马上又转过胖乎乎的笑脸补上一句:“听说是去听首长报告!”
听首长报告?那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当时经常给我们作报告的,不是刘政委,就是政治部张主任。讲抗战形势,讲胜利消息,每一次报告,都给我们极大的鼓舞。可是,这次有些使我吃惊,刘政委报告的内容,是要实行精兵简政,说为了适应新的斗争环境,要缩小机关,加强战斗部队,彻底改变机关庞大、头重脚轻的情况。一些年老、年孝体弱的同志要准备脱下军装。刘政委特别强调说:精兵简政是党在当前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全党全军都要坚决执行。每个同志要愉快地服从组织决定。
我的屁股坐不住了,心里暗暗嘀咕:会不会叫我脱军装?要是有我的份,那可怎么办?偷偷地看看小杨和小阎,他俩也低着头,脸发红。我心里更慌了。虽然刘政委讲了许多道理,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剩了一句:“年老、年孝体弱的同志,准备脱军装。”
报告结束后,往回走的路上,我们三个小鬼,再不像往常那么活蹦乱跳了,个个低头不语。偏偏这个时候,一个同志从背后抱住我的头,往上拔了一下,逗笑说:“小鬼快快长啊,再这么高,要脱下军装回家放小羊去了。”我也没看清是谁,气呼呼地回了一句:“你才去放小羊哩!我比你哪点差!”
嘴上说硬话,心里可不硬。我真怨自己长得太慢了。从头量到脚板,没有三八步枪高,领的是最小的军衣,穿起来还像个大袍子。唉!有什么办法能快点长呢!台词也读不下去了,饭也不想吃了,满脑子是一团乱麻。
参加了几次讨论会,从大的方面通了,可是一联系到自己身上又想不通。最后决定找小杨个别谈谈。
小杨,是我们三个小鬼中最能干的一个。他人不大,个也不比我高,心眼可多。说起话来,还好用点新名词。他哥哥是一个团的政委,刚参军时,首长问小杨将来的志愿,他一口咬定:“长大像哥哥一样,当政委。”从那我们就开玩笑叫他“杨政委”。
“小杨,你怎么想?”我找到他悄声问,“要叫咱脱军装,你干不?”
“我?”他装着很严肃的样子,伸出两个指头说:“这次要坚持两个原则!”
我扭住他的指头说:“别原则啦,说说具体的吧!”
“第一,上级叫到哪儿就到哪儿!第二,坚决服从命令,听从分配。……”
我看他装模作样,把头一扭就跑去找小阎。这个同志像个小姑娘,说话细声细腔,一天到晚不吭不哈规规矩矩。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轻言慢语地吐了两个字:听话。
碰了两头,有些灰心了。正闷着发愁,小杨悄悄地溜进来,低声说:“小李,我倒想出个办法,咱们去请求张主任,也许……”原来他只是嘴硬,也担心这次精简下去。我故意问了他一句:“你那两条原则呢?”
他这时才跟我说了心里话,说他也是不愿意离开部队,因为他哥哥前几天写来了信,千嘱咐万嘱咐,要他在这次精简中不要闹别扭,听组织的分配,所以他才有了两条“原则”。 我听他这么说,就拉他去见张主任。他又说:“上级还没宣布,咱们到处钻空子不好,等几天再说吧!”看,他真有点原则哩。我只好听他的了。
又过了几天,政治部、司令部全动起来了。各部门开欢送会,欢送精简的同志。锣鼓喧天,敲得我和小杨都沉不住气了。队长分别给我们谈话,叫我们准备走。
我和小杨、小阎三个人一商量,便跑去见张主任。可是,来到张主任房门口,不知为什么,都不往里迈步。三个人你推我让,谁也怕先跨门槛。正在这时候,张主任一掀门帘走了出来,笑着说:“啊,原来是你们三个娃娃,有什么事?进来呀!”
跨进门,不由得吃了一惊:我们宣传队队长正在这儿!他似乎明白了我们来干什么,笑着指指凳子说:“坐下吧!”
张主任也猜透了我们的来意,笑着问:“你们三个娃娃,找我有事吗?”小杨见我和小阎不吭声,站起来说:“主任,我们请求留……”他平时嘴那么灵,这工夫说了个半截话,就没词了。
张主任挨个摸摸我们的头,说:“小鬼,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革命热情很高,这很好!”我一听这话,心想:有门,便抢着说:“首长,只要留下我们,从今以后,再不调皮,一定好好学习,行军保证不掉队,还要帮助别人……”
“唔!张主任笑了:“你这小鬼,口气不小,站着还没有我坐下高,还说帮助别人呢!” 我说:“我就是没掉过队嘛,不信问问我们队长,我还帮小阎背过背包哩!”
这时,我们队长微笑着。他既不帮我们说情,也不帮张主任说服我们。我们三个人胆更大了,你一言,我一语,跟张主任磨蹭。张主任总是那么耐心,安慰、鼓励我们,再三解释说我们年龄太小,环境恶化,还是暂时离开主力部队好,等环境好转再回来。说得我没词了。还是小杨办法多,他两眼滴溜一转,说:“咱们三团有个王连长,参加红军时才十一岁哩。他跟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走了二万五千里,我们三个人,都比王连长当红军那年大呀!”
张主任哈哈笑着,摸摸小杨的头说:“你这小鬼,怪不得有人叫你‘小政委’,你还真会做点政治工作哩!”
我心里直称赞小杨,这下一定把张主任说倒了。可是只听张主任解释说:现在的情况和内战时不同,那时候反动派占了根据地,凡是沾红军边的人,都要受害。许多小同志的家被反动派抄了,父母死了,他们只有一条路,跟着红军走。王连长就是这样。如今,咱们有根据地,有地方党、地方政权,年小体弱的同志回到地方,不但能生活,还可以做不少工作。 ……
张主任又接下去给我们讲了孙悟空战败铁扇公主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使我一时把要被精简的事都忘了。他把故事讲完,又试着问我们:“小鬼,你们说孙悟空厉害,还是铁扇公主厉害?”
“那当然是孙悟空喽!”小杨抢着回答。
“对呀!张主任接下去说:“我们实行精兵简政,就是要学孙悟空的办法,使自己变得小巧伶俐些,钻到日本鬼子这个妖精肚子里去,狠狠地收拾它。你们这些小鬼,今天暂时离开主力,等环境一转变,部队开始大发展的时候,背上背包就又回来了。……”
我们三个人最后词穷理尽,只好退了出来。不过,这次见首长摸到一个底:被精简的人,不一定要全回家,有的到地方,有的去后方。我们心里安稳些了。
又过了几天,政治部正式宣布了精简名单,小杨和小阎,去后方医院当看护员,我暂时留在宣传队里。原因是宣传队还要留一个儿童演员。
这次精兵简政,大大地改变了机关臃肿、机构庞大的情况,部队行动比先前灵活了。我们宣传队人手少了以后,虽然不能像过去那样演大戏,但是组织些短小精悍的节目,更能及时地配合中心任务。我呢,处处装做个大人,听说要行军赶快捆背包、送铺草,行军路再远,也咬牙坚持到目的地。有些同志开玩笑,叫我“半个人”,我也不气不恼,心想,只要不把我这“半个人”精减下去,叫我个零头也行。
谁想,鬼子大“扫荡”一来,环境紧张了,上级又只好把我和一些年纪小的女同志“埋伏”在老乡家里。每逢到这时候,自己就心烦起来:唉!我这“半个人”跟着主力部队,真像个小包袱。有什么办法快快长高呢?说起来真傻,有一次一个同志给我说:“小鬼,你要想快快长高,有一个秘方。每晚睡觉前,你找一棵大椿树,抱着它叫‘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我长高’,这样保险长得快。”我知道他骗我、逗我,可是有一次夜行军到一个村,见到一棵椿树,我真的偷偷抱了它一次。你说傻不傻!
敌人向我们根据地的“扫荡”“蚕食”继续着,而且规模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更加疯狂。今天一个“铁壁合围”,明天一个“毁灭扫荡”,加上根据地连年遭灾,许多地区颗粒不收。为了适应这种困难局面,一九四三年二月,全晋冀鲁豫地区再次进行了精兵简政。这一次比上次更坚决,更彻底,提出口号要彻底轻装。于是,我这“半个人”自然再不能留队了,便跟随二团贾特派员,转到了专员公署公安处。
主力部队经过第二次精简,彻底改变了机关庞大的情况。战斗连队得到了极大充实,机关比过去更加精干了。犹如冬去春来突然脱去棉衣,换上单衣,行动更加自如,更加灵活了。同时,地方工作也加强了。我们转到地方以后,不断地听到主力部队打胜仗的消息。第一个胜利消息是团城反“合围”。
团城,是高平县城西部的一个山村。敌人企图把我们主力在这里“合围”掉。分区首长便将计就计,神速调兵到团城,早一天在这里布下了一个“口袋”。待敌人第二天钻进来以后,给了它一个狠狠的突然打击,干净利落地歼灭了鬼子一个小队,缴获了许多胜利品。有的首长称这一仗是轻装前进中的第一仗。
随后,主力部队今天跳到这里打一仗,明天跳到那里狠敲敌人一下,一仗比一仗打得巧,一仗比一仗打得妙。在欢庆胜利的时候,我又想起孙悟空战败铁扇公主的故事。
“黎明前的黑暗”,很快就要渡过了,东方现出胜利的曙光。半年以后,我们的主力又开始扩大,根据地又开始发展,许许多多曾经被精简下去的同志,又根据新的需要,纷纷重返主力部队。我又跟着升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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