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义回忆狼牙山上

Admin 发表于2016-05-01 11:58:45
一九四一年八月,日寇集中兵力向我北岳、平西根据地大举“扫荡”。进攻狼牙山的日本侵略军,天天在狼牙山周围转,枪炮不住点地响。我们一团,也在狼牙山麓、易水河旁和敌人周旋。瞅准机会,狠狠打他一下,转身就走,真把日本鬼子气疯了。
九月二十五日,管头、龙门庄、界安的日本鬼子,共约三千五百余人,突然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妄想把我们一网打荆团长邱蔚同志,命令部队立即撤到狼牙山下。
天黑以后,全团都聚集在狼牙山脚下待命。我们刚到,团长便派人叫我们七连上棋盘陀。刚攀到半山腰,团长便迎了下来。他和连长交谈了几句,便命令我们六班和二班站到连队前面去。这一切表明,一定有非常艰巨的任务在等着我们。我们都挺起胸膛望着团长,心里说: “有什么任务就交给我们吧!天塌了我们也能把它撑起来!”
团长命令我们两个班负责掩护主力秘密转移。他严肃地说:“主力能否安全地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全看你们能否把敌人死死地捆在棋盘陀上。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敌人拖住,明天十二点钟以前,不准敌人越过棋盘陀。”接着,他又嘱咐我们:“你们一定要很好利用狼牙山的险要地形。这样,你们一个人就能够抵挡住一百个、甚至更多的敌人。”我抬头望着棋盘陀,它像一个巨人,岿然屹立。我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我们完全有信心把敌人拖在这里。
部队陆续攀上山来,从我们面前向大连陀走去。邱团长临走时,又一次叮嘱说:“同志们,狼牙山就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们像狼牙山一样,屹立不动!”
主力完全消逝在黑暗里。连长命令二班守北山脚那道口子,我们六班守东口。二班走后,他又详细地交代了任务,挨个同我们握手,然后也带着部队走了。棋盘陀上只剩下我们六班五个人——班长马宝玉、副班长葛振林、战士胡德林、胡德才和我。
我们趁着月色,把团部留下的几箱手榴弹,捆作一束一束,像埋地雷似的从山脚一直埋到半山腰。然后便分别隐蔽在“阎王鼻子”和“小鬼脸儿”上。这是棋盘陀最险要的地方,路盘旋在突出的悬崖上。山风飕飕地吹着,但我们却丝毫没有感到冷,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燃烧着怒火。
鸡已叫过两遍了。突然,山下远处闪起一片火光,越来越大。这是日本鬼子在放火焚烧我们的村庄。葛振林气得用拳头直捶山崖。
“班长!小鬼胡德林突然喊了一声。我回头一看,只见他耳朵紧贴石崖,细心地听着。我们也照样听着。山下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的哭声,而且越来越近。“是老乡们!山上我们埋了那么多手榴弹,要是踩上那不就糟了1我立刻紧张起来,刚准备要求到山下去看看,只见副班长忽地跳起来,向班长说了声“我去看看”,影子一晃就不见了。不一会儿,他领来一群妇女和孩子。她们一边哭,一边诉说着敌人的暴行。看着这凄惨的情形,听着敌人的暴行,我的心直往四下里裂。我们强力控制着心中的愤怒,劝说了半天,才把老乡们劝走。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色,山下就响起了枪声。影影绰绰可以看出大约有五六百鬼子,正向棋盘陀移动。班长的两眼瞪得大大的,严肃地说:“来啦!准备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在这儿,每人只准打五个手榴弹。”我们揭开手榴弹盖,把子弹推进枪膛,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的野兽。
突然,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把整个狼牙山都震得抖动起来。紧接着,又响了第二声、第三声……顷刻间,狼牙山上响声隆隆,烟尘四起,日本鬼子随着硝烟飞上了天,又摔进山谷里。副班长打趣地说:“嘿!咱们昨天夜里才下的种,今天早上就开花结果了,好快呀!硝烟过后,日本兵战战兢兢地向山上爬来。越来越近了。我们死死盯着那一张张鬼脸,把手榴弹的木柄几乎都快攥碎了。
只有二三十米了。
“打!班长猛地站了起来,吼声像炸雷,把手榴弹狠狠地投向敌人。紧接着,我们四个人的手榴弹也一齐飞进鬼子群里。手榴弹带着我们的愤怒,猛烈地爆炸着。鬼子兵就像被戳乱了的蚂蚁窝,滚的滚、爬的爬,乱七八糟地退下去了。
日本兵被打下去以后,便用猛烈的炮火向我轰击。一刹那,“阎王鼻子”和“小鬼脸儿” 上,浓烟滚滚,铁石横飞。整个棋盘陀都在抖动,像要塌陷下去。硝烟把我们包围得紧紧的,啥也看不见,耳朵也被震得嗡嗡响。我伸出手想摸摸谁在我的身边,结果一个人也没有摸到,心里一阵紧张,一个可怕的念头立刻出现了:“难道他们都牺牲了吗?”
炮火终于停下来。我睁大眼睛向四外搜寻。硝烟渐渐消散,仔细一看,五个人一个也不少,班长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班长的眼睛火红,满脸满身全是尘土。他爬到我的身边,关切地问:“怎么样?没打着吧?”我说:“没有。我还以为你们都牺牲了呢!副班长葛振林,一面摆弄着手榴弹,一面不紧不慢地说:“叫咱死,可没那么简单。我还要亲眼看看日本投降,亲眼看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呢!胡德林和胡福才两个小鬼,满脸都是黑灰,只有几颗牙齿还是白的。他们正非常认真地在争论山上落了多少炮弹。胡德林说有二百,胡福才说三百也不止。班长调解似的说:“算啦,管它多少,反正没碰掉我们一根毫毛。”胡福才仍认真地反驳道:“这怎么能算了。将来要是团长和同志们问起来,咱说多少?说少了不符合实际情况,说多了,那不成了吹牛?”说完,两个人又争论起来,越争越有劲,最后还比画着鬼子倒下去的各种姿势。
敌人已经被我们吸住了,班长决定继续把敌人往山上引。他命令我先走。我刚爬起来,成群的炮弹又呼啸着飞来。班长一把把我按倒,又紧紧地把我抱祝炮击过后,我们便利用浓烟作掩护,一边向山上爬,一边用冷枪杀伤敌人、逗引敌人。爬到我们接受任务的那个山坡,班长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太阳,对我们说:“咱们必须在这儿坚守一会儿,不能把主力转移的路暴露给敌人。∝要的时候,咱们就往陀顶上爬,把敌人引到死路上去。”大家立刻分散隐蔽起来。
鬼子吃了一次亏,又不了解我们有多少兵力,也不敢横冲直撞。他们一会儿用机枪扫,一会儿用炮轰,一会儿又一小股一小股地试探着轮番冲击。他们这样做,还有一个企图,是想寻找一条攀上棋盘陀的捷径。我们心里非常清楚,通往顶峰的路,只有我们扼守的这一条。让他们寻找吧,我们非常欢迎,我们所需要的正是时间。
敌人的冲锋一次紧接着一次。太阳却好像老在东边斜挂着,一点也没动。昨天赶了一天路,今天又战斗到现在,滴水未沾牙。肚里饿,嘴里渴,烟呛火烤,连呼出的气都觉得烫人。我看看其他同志,班长和副班长的嘴唇干裂得淌血;胡德林和胡福才把裤带紧了又紧。可是,水和饭这两个字,大家都像忌讳一样,谁也没有提过。
日本兵摇晃着洋刀,挥舞着旗帜,嚎叫着、拥挤着,又向我们冲来。班长的枪打得真准,一枪一个,枪枪不落空。可是鬼子兵还是一个劲地往上拥。副班长葛振林愤怒得发抖,每打一枪,都要大吼一声,好像那个细小的枪口泄不出他满腔的怒火。我高举起手榴弹,为了使出足够的力量,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才抛了出去。胡德林和胡福才,脸绷得紧紧的,不喊也不叫,只是一枪一枪地瞄着敌人射击。一直打到太阳挂到正空,敌人始终未能爬上棋盘陀。相反地,在那崎岖的山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鬼子兵的尸体。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走!班长在打退了敌人的又一次冲击后,看了看太阳,下了命令。他刚迈出两步,忽然又停住了。他一会儿望着棋盘陀的顶峰,一会儿又望望主力转移的路。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主力转移的那条。走这条路,我们可以很快回到同志们的身边。可是日本兵就在身后,我们走到哪里,他们就会跟到哪里。另一条是通往棋盘陀顶峰的路。到了顶峰,三面都是悬崖。班长显然是在考虑应该走哪一条路。
山腰又传来了日本兵的嚎叫。班长望着棋盘陀的峰顶,提起枪,坚决地说:“走!然后,抓住一棵小树,带头向峰顶攀去。用不着说服,也用不着解释,班长的行动正是我们每个人的意愿,大家紧跟在他的后面,用带着嘶哑但却是非常坚定的声音说:“走!”
我们抓着石缝里伸出来的小树,踏着凸出的岩石,向棋盘陀的顶峰攀登着。敌人发觉了,紧跟在我们后面。胡福才转身看了看跟上来的日本鬼子,对班长说:“班长,你看,这些傻瓜蛋全跟上来了!这会儿他可上了大当啦!”说着,端起枪,砰一声就把前面一个鬼子打翻到深谷里。我们一面攀登,一面依托着岩石和树木向敌人射击。有的鬼子兵中弹滚下山去,有的踏落了石头坠入深谷,有的拔掉了岩石中的小树,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送了命。他们每前进一寸,都要留下尸体和血污。
“班长,你说团长他们能走出多远?”小鬼胡德林抓住一棵小树,喘息着问。
“一定很远啦!”班长回答。
“敌人追不上了吧?”胡福才也停下来,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班长。
“他们长四条腿也追不上啦!副班长葛振林抢先替班长回答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嘿!胡福才顽皮地捅了胡德林一下,挤了挤眼,又顺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继续向上攀登着。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我们便攀上了棋盘陀的顶峰。日本鬼子也像一群疯狗似的跟了上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三面是万丈悬崖,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引敌人了。
日本鬼子还在拚命向顶峰上爬。班长一扣扳机,吸了一口凉气,子弹打完了。
葛振林一扣扳机,枪膛里也是空空的。
胡德林不住地眨着眼睛,望着班长。
我们全没有子弹了。可喜的是胡福才还有一颗手榴弹。他刚要往下扔,班长抢前一步夺了过来,咬着牙插在腰里。鬼子兵这一阵没有受到打击,爬得更欢。副班长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搬起一块大石头,举过头顶,狠狠地向最前面的一个鬼子砸去。鬼子立刻像被击中了的乌鸦,飘飘摇摇落进深谷里。
“好啊!砸呀!胡福才高兴地大叫起来。我们一齐举起石头,狠命地向敌人砸去。一霎时,石头撞击着鬼子,唧哇乱叫,滚滚而下……
督战的洋刀在敌人队伍中闪着寒光。鬼子兵还是继续往上爬,而且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班长突然住了手,嗖一声拔出那颗手榴弹。我们明白到了什么时候,一齐靠向班长。四个人都昂着头,挺着胸;八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班长;四个喉咙喊出了一个声音:“拉吧,班长!”
正在这时,又传来了鬼子兵的嚎叫。班长猛地转回头,胳膊一抡,好似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把手榴弹甩向日本鬼子。我们都一齐目送着它,希望它能用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力量爆炸,把这群吃人的野兽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
手榴弹带着我们五个人的仇恨爆炸了。随着狼牙山的一声吼叫,又有好几个日本兵被掀到深谷里。
敌人还是步步向我们逼近。我们并没有丝毫畏惧,一个共同的声音在我们五个人的心里响着:我们渴求着英雄的一生,绝不活着当俘虏,绝不能让亲爱的人们脸上无光,绝不能让这崇高的山岭蒙上耻辱。
班长举起他那支从日本兵手中夺来的三八大盖说:“砸吧,同志们!砸吧,不能把武器留给敌人!”当我们耳听着老人和妇女哭诉敌人暴行的时候,没有流泪;当我们迎着班长手中的手榴弹走去的时候,也没有心酸,可是,当我们举起心爱的枪时,眼泪却抢先滚落在岩石上。胡福才举起枪,又放了下来。他轻轻抚摸着枪筒,满眼含着泪花,看着班长。大概是班长那严峻的目光说服了他,他咬紧嘴唇,跺了一脚,又把枪举了起来。……
砸了枪,班长和副班长交谈了几句。然后,班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放在膝盖上匆匆地写着什么。写好后,向我们三个人招了招手,我们便一齐向他围拢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班长说话了。他的声音是那样激动:“同志们!我和葛振林是共产党员,以前我们俩对同志们的帮助和照顾很不够。这次战斗证明你们三个人都具备了做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的条件。将来如果同志们能找到我的尸体,他们会在我的衣袋里发现我和葛振林介绍你们三个人入党的信。现在就让我们都用实际行动,表示我们对党的无限忠诚吧!”说完,他把小本子装进口袋,大步向悬崖走去。我们也都学着班长的姿态,昂着头,挺着胸,紧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站在悬崖上,一齐转过头来。狼牙山仍像一个巨人矗立着,易河水仍闪耀着皎洁的光。在这座山上,我们送别过亲爱的战友,欢迎过新来的同志,无数次地消灭过敌人;在这条河里,我们洗过澡,用河水煮过饭,在河岸阻击过日寇。现在,我们就要和这英雄的山河永别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永别了,亲爱的祖国,亲爱的党!永别了,亲爱的战友和母亲。我们完成了党和祖国人民交付我们的任务,我们把敌人挡住了。”
班长正了正帽子,拉了拉衣襟,然后,像每次发起冲锋一样,大喊一声:“同志们!跟我来!第一个纵身飞向深谷。同时,狼牙山也传来了豪壮的回声:“同志们!跟我来!”我们紧跟着这回声,一齐跳了下去。……
我紧闭两眼。起初,还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突然,像有个什么硬东西在腰间撞了一下,接着便失去了知觉。原来是半山腰伸出来的一棵树,把我挂住了。同时被挂住的还有副班长葛振林。
我的腰摔断了。第二天,老乡们把我送到医院里。同志们告诉我,我们团已安全跳出了包围圈,现在正在打击敌人;我们班长马宝玉和胡德林、胡福才却光荣牺牲了。听了这个消息,又高兴,又痛苦。有人又对我说,班长他们三个人还在,和狼牙山一样矗立着,他们仍在狼牙山上。虽然我知道这是为了安慰我,但是我却相信这样的话,相信他们永远不会死。因此,我也向别人这样说:“他们还活着,和狼牙山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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