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初回忆在三木和西村

Admin 发表于2016-05-01 12:24:29
一天,我接到去团部领受任务的通知。安排了队上的工作,第二天,天一亮就起身,一百多里路,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就赶到了。
团部里除了杨秀山政委以外,还有两个陌生的人:一个约有三十多岁,个子矮矮的,长得敦敦实实;另一个约二十五六岁,有些消瘦,却很精神。他们俩都身着粗布便衣,脚穿破布鞋,眉宇间残留着长途跋涉后的劳累的神情。看样子不像是中国人。
杨政委把我领到两位陌生人的面前, 他俩立刻站起来, 先后自我介绍道:“三木。” “西村。”政委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国际朋友。从延安来的日本同志。”听说是从延安来的国际朋友,我急忙和他们握手。西村虽然有些消瘦,劲却很大,握得我的手生疼。这时,政委又指示说:三木和西村是晋西北反战同盟支部派来的,他们的任务是开展敌军工作,要我负责他们的安全。还告诉我三木同志是共产党员。政委刚讲完,三木就热情地说:“李队长,今后要多多帮助啊!”他那口流利的中国话,简直使我有点惊讶。
回队的路上,我们亲热地交谈着。三木是个热情直爽、感情丰富的人。他看到沿路村庄被敌人烧得只剩下些颓垣断壁、残砖破瓦,脸都气红了,愤愤地骂道:“野兽!简直是野兽的行为!”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到中国来的,他把手一挥说:“别提啦!我和西村都是工人。一九三七年,天皇便把我们送来侵略中国。幸亏一九三八年被俘了,要不然,送了命还不知道为谁死的呢!”说着又把手一挥,脸上露出无限愤慨。西村也不紧不慢地说:“真糊涂,被俘的时候,我们还怕得不行呢!提起被俘,三木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喜色,比比划划地说:“那时候,我们俩趴在汽车底下,浑身直打颤,心里想:这次是完蛋啦!可是出乎意料,不但没完,还被送到延安去学习!哈哈!”说完便纵声大笑起来。
“延安怎么样?你们生活得好吧?”我也迫切地想知道一些延安的事情。
提起延安,他俩更加活跃。三木抢着说:“好极了!延安有宝塔,有延河,真是美极了。更重要的是中国人民的领袖毛主席也在那里。有了共产党、毛主席,中国一定不会亡,日本侵略者一定要失败!”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他们在延安学习了四年。这四年,是他们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四年,使他们懂得了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使他们懂得了天下穷人是一家的道理。他说着伸开两臂,把我和西村一下子搂得紧紧的,意味深长地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回到队上,同志们热情地欢迎了两位客人。第二天,我们武工队决定到忻(县)静(乐)公路上去破路。三木和西村也要去。我劝他俩休息两天再工作,他俩怎么也不肯。三木还有点不高兴地说:“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休息。”没办法,我只得让步了。
我们来到公路上,设好警戒,他俩便立刻分头开始工作。三木的动作非常熟练,他掐断了敌人的电话线,接上电话机,便同敌人讲起话来。可惜我当时还听不懂他讲的什么,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开始他还心平气和,后来越讲越激动。只见他的手有力地比划着,声色俱厉,好像不是在打电话,而是在训斥一个站在他面前的罪犯。讲了一会儿,他扭头向我说: “接电话的是个伍长。这家伙很顽固,硬说日本不是侵略中国。我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他放下了话筒。”接着,三木又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摇着机子。直到午夜过后对方才拿起话筒,三木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这次接电话的是个新兵。三木讲话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激烈了,声音比较温和而亲切。讲完了,他突然唱起歌来。歌声像在怀念故乡,一会儿像在倾诉自己被迫征集的苦衷;一会儿激昂慷慨,一会儿充满着希望。……这令人深思、猛醒的曲调,长久地荡漾在秋夜的原野上。
我们决定离开公路。可是三木就像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尽的精力一样,又要求去碉堡附近送宣传袋、撒传单。我劝他回去,并告诉他这里的地形我熟悉,由我来办。他仍不肯,说: “这是我的任务,我一定要亲自去完成。”拗不过他,只得布置好掩护的火力,陪他去了。 快接近铁丝网时,为了他的安全,我轻声说:“就在这儿吧!可是他却一面说“再往前挪一挪”,一面继续向铁丝网爬去。我们刚准备把宣传袋挂到铁丝网上,突然从碉堡上射来一道手电光。紧接着敌人的机枪也吼叫起来。我刚想爬到前面去掩护他,他却抢先伸出胳膊,抱住了我的头。就在这时,我们部队还击了,敌人的火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我们抓住这个间隙,迅速挂好了宣传袋、撒下传单。回来的路上,三木和西村高兴得像两个孩子,又说又笑。三木大概想用中国的成语表达这初战的胜利,可是想了半天才说出个“旗得胜”三字。我笑着告诉他,叫“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于是,他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着“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此后,三木和西村的工作更加积极起来。敌人的铁丝网上、岗楼附近,经常出现各种各样的宣传袋和传单。开始,敌人以为宣传袋是挂雷,硬逼着民夫去拿。后来,当他们发现宣传袋里不但有宣传品,而且装有好吃的东西时,就抢的抢,夺的夺。特别是在节日,袋里装有按日本人民的风俗习惯做的各种食品,他们就抢得更凶了。敌人对半夜三更的外来电话,也不像以前那样厌烦了。特别是新兵更喜欢听。三木和西村的工作很深入,连岗楼里敌人的名字,谁是新兵,谁是老兵,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且经常指名道姓地跟他们谈话。不久,他俩的名字便在日本兵中流传开来。
通过一个时期的工作和生活,我们之间的友谊更加深厚了。同志们也都把他俩看成是我们武工队中不可缺少的同志。三木一有机会,便教队员们讲瓦解敌人的日本话,唱日本歌;西村好摔跤,也经常和队员们比试比试。他们在生活上都非常简朴,衣服鞋袜都是穿了补,补了穿。一次我送给三木一双新布鞋。他舍不得穿,包在包袱里。我问他为什么不穿,他说: “现在不穿,等将来抗日战争胜利了,我要穿着它回祖国呢!上级为了照顾他们,有时从边区或敌占区给他们买一些香烟,可他们怎么也不肯接受,都如数上缴了。每遇到这种特殊照顾,三木总是激动地说:“我是战士,不是客人,为什么要特殊呢?”
三木的学习精神更令人钦佩。他经常为了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等著作,废寝忘食。一次,他又学习到深夜,我劝他早些休息,他拍着身边毛主席的著作说:“这是指路明灯,是中国人民的指路明灯,也是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指路明灯啊!听了他的话,我为他获得了新生,找到了真理而高兴。
我们相处一向都是很和睦的。可是有一次,却吵了起来。
那是一天的拂晓。我们工作了一夜,转回鹞子沟,刚准备睡觉,村外突然响起了枪声。三木听到枪响,知道被包围了“哗啦”一声推上子弹,就准备战斗。情况十分紧急,突围是不可能了,我要他赶快到地窖里去躲躲,他坚决不肯地说:“我是战士,不是客人。”我说: “保护你的安全,这是我的责任。”他说:“你是队长,你的责任是指挥全队,不是保护我一个人。”我急得去拉他,他胳膊一抡,挣脱了我的手,脸红脖子粗地用日本话叫嚷起来。当他看到我有些发愣时,才又急忙改用中国话说:“你是队长,要领导全队。我一个人没关系。他敢来,就和他拚!听说他要和敌人拚,我更着急了,便将计就计说:“我是队长,你要服从命令。下去!”他一听到“命令”二字,再没有说什么,垂着头,钻进了地窖。正在这时,房东赵大娘急急忙忙跑进来,紧接着两个日本兵也跟进了院子。他急忙闪在门后,心想:只要敌人一进屋,就干掉他。赵大娘见敌人进了院子,灵机一动,急忙奔到鸡窝跟前,把鸡放了出来。敌人见了鸡,就像黄鼠狼似的扑向前去,鸡被撵得满院子乱飞。他们好容易捉到了几只,便穿在刺刀上,扬长而去。
敌人走了之后,三木从地窖里钻出来,扑向我,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经过这次事情以后,我们的友谊更一天深似一天。
排排大雁飞往南方,树木花草叶落枝凋,山沟的小河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一九四二年的寒冬降临了。一天,忽然接到团部的通知:晋西北反战同盟支部调三木和西村,再回延安去继续学习。
离别的早上,我和同志们送他俩到村外。平时又说又笑的三木,现在连一句话也没有了,西村也低垂着头,一声不响。分别的时候,我们把两件新的黑夹袄分别披在他俩的身上。他俩紧紧握着我们的手,久久不放。沉默了一会儿,少言寡语的西村,激动地说:“中国人民使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友谊。我们一定使这友谊的种子,在日本人民中开花、结果!” 他俩渐渐远去了,还不时向我们招手。三木走到一个土坡上忽然停了下来,转回身大声喊道:“同志们,再见!总有一天,我们会请你们到日本去作客……”
望着他们远去了的背影,三木和西村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我深信,三木和西村的话一定会实现。总有一天,日本一定是人民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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