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牛,是一个贫农家的独生子。一九四二年元月,我和蒋三、范国斌同志到山西汾阳唐兴庄开辟工作,刚到这里就认识了他。那时节,这里还是敌人“强化治安”的重点区,日本鬼子三天两头来唐兴庄骚扰。四牛第一次见到我们,就像老熟人一样缠着要枪、要子弹。问他要这干什么,他两只大眼一瞪:“干什么?打日本呗!”十八九岁的范国斌同志开玩笑地说:“ 长得没有枪高,还打日本哩!枪一响,保准尿裤子!”四牛一听,把小脸一沉,说:“哟,哟 !你比我也高不了多少,就装起大人来了。”说完,一转身就走了。可是,过了不一会儿,四牛又跑进来,悄声问我:“叔叔,见了鬼子,怎样才能不害怕?”我告诉他,日本鬼子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就像一条大疯狗,你要怕它,它就会跟在你后面呲牙咧嘴瞎汪汪,甚至还会扑到你身上。你要拾起石头砸它,它就会夹着尾巴跑。四牛瞪着两只大眼,听着,听着,又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不久,唐兴庄便成了秘密的抗日根据地。工、农、青、妇各抗日团体都先后组织起来了,四牛也当上了儿童团长。从此他便整天扎着小皮带,背着木制驳壳枪,挂着用两块废电池做成的“望远镜”,活像一个八路军的指挥员。每天他都要带领儿童团员们打几仗,而且每次打仗”,他都是“冲锋”在前,捉大批“俘虏”、缴获大量“武器”(都是些做得很精致的木刀木枪)。审讯“俘虏”的时候,就更神气了:他威风凛凛地坐在大石头上,两旁排列着全副“武装”的“战士”,“ 俘虏 ”们端正地跪在地上。只见他把大腿一拍,大喝一声: “日本鬼子听着,你们快快投降,不投降的死啦死啦!有时,他也学着部队首长的样子,向他的“战士”们训话。训完话,他又带上小队伍,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向新的目的地走去。
四牛最爱听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尤其爱听部队中的小八路和儿童团帮助八路军打敌人的故事。我们几个人脑子里的故事,都叫他挖光了,他还是要你讲。而且我们常常发现他在偷偷地模仿故事中的人。渐渐地,四牛也变得更加勇敢、机警了。他不止一次地扛着小粪叉,替我们把重要的信件送到指定地点;或是提着小篮,装成走亲戚的样子,混进裴会镇据点,帮我们侦察敌情。他还经常为我们保存枪支、文件。有一次,我们缴到一支小八音子,因为没有子弹,蒋三同志把它交给了四牛。管。四牛把枪用布包好,装在瓦罐里,为了使枪不生锈,还在瓦罐里铺盖上炉灰,然后,他把瓦罐埋在草塘边,又放了几块石头作标记。同志们开玩笑说:“四牛成了我们的四大员——警卫、交通、侦察兼保管。”一天,他忽然一本正经地提出要参加八路军。我们说他年纪小,长得也太矮,不够条件。他可急坏了。后来,听说他每天都要用手攀着门框吊几下,晚上睡觉也要伸伸胳膊登登腿。一次,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悄声说:“这是隔壁大婶说的,这么做就能长高。”还嘱咐我不要告诉范国斌同志,等几天要他大吃一惊呢!
最使我难忘的还是四月十四日这一天。
十三日夜里,我们开完会,天已经亮了。刚准备到村北油房的后窑里好好睡一觉,张大爷一步闯进来说:“鬼子包围了村子啦!”我们出来一看,果然鬼子从村南分三路包围上来。我们转身向北,越过几道短墙和篱笆,来到村后的大庙,哪知村后也出现了敌人。情况万分紧急,我们急忙躲进大庙,准备和敌人拚个你死我活。
蒋三同志跨进院子,顺手掩上大门,便从门缝盯着外面。忽然,他看见在离大庙不远的地方,四牛和他的小伙伴嘀咕了几句,二狗撒腿便向东北跑去。玉福略停了一会儿,也紧随二狗追去。这时候,只听四牛拉开嗓子喊道:“往东北跑啦!快追呀!”喊声刚落,庙后也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东北。我们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四牛手一扬,“嗖”一声,一块石头落进庙院子。一切全明白了,我们溜出大庙,直奔北面的几堆荆条隐蔽起来。不一会,只见几个伪军把二狗、玉福抓了回来。一个伪军头目,伸手抓住四牛衣服的前襟,喝问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不说实话我宰了你!”四牛没有半点畏惧,从从容容地回答: “不是耍把戏, 是玩逮瞎蒙。 ” 他指着二狗、玉福说:“他跑,他追。追上了罚他当马骑。”“小崽子!那伪军头目一听,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把四牛推倒在地上,狠狠地骂了一句,便赶着士兵又进村子里去搜索了。
我们怀着对四牛的无限感激,监视着敌人的行动。直到太阳当顶,敌人才离开了村子。
回到村里,村长一见面就向我们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鬼子在村子里翻了个乱七八糟,没有找到我们,仍不死心。他们把全村男女老少赶到村前的草坪上。蒋三同志的爱人也被拉了来。她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又当着众人的面,用绳子捆起她的双腿,倒着吊进井里,放一节,问一声:“蒋三和那几个八路军哪儿去了?”得到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绳子一节又一节朝下放,回答的声音却越来越坚定。
她的英勇不屈使敌人胆战心惊。敌人见从她嘴里得不到半点消息,又把她从井里拉了上来,接着又挨个威胁、逼问成年人和老年人。全村人的回答也是一个声音:“不知道!狡猾的敌人又叫全村的孩子站到一起。四牛昂头挺胸地站在第一名。二狗、玉福和其他一些孩子,紧跟在他的后面。
千百只眼睛,一齐不安地注视着他们。四牛娘更是担心,一个劲用眼瞪着四牛。只见四牛顺手捅了一下身边的二狗,又努了努嘴。二狗立刻明白了,又照样捅了一下玉福,玉福又捅了一下身边的另一个孩子……顷刻间,孩子们都学着四牛,把胸脯挺得直直的。他们就像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堵墙,护卫着他们的父母,护卫着他们的亲人——八路军。
一个伪军头目,从头到尾看了看这群孩子,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开了腔:“谁说出八路军藏在哪里,就给谁糖吃,还给他洋枪、大刀……”
没有一个孩子说话。伪军头目走到四牛跟前,问道:“你告诉我八路藏在哪里,糖、洋枪、大刀全给你1四牛∩视地看了他一眼,头一摇,把脸转向一边。伪军头目又问二狗、玉福……问到谁,谁的小脑袋都像货郎鼓一样,一问一摇,没有一个人讲话。日本指导官柳田一看急了眼,像牛一样吼起来:“你们的统统哑巴?不说,你们的爹妈统统地死啦!”
有的孩子吓哭了,一边哭,一边要去找妈妈,但又被鬼子的刺刀挡了回来。四牛的两只大眼睛,射出严厉的光,扫视了一下全体孩子。然后,胸脯挺得更高,站得更直,好像在说: “我们不怕!”
孩子们又站到行列里。这时候,柳田大概看出四牛挺神气,带着几个端刺刀的鬼子,来到四牛跟前。他把刀鞘往地上一插,双手拄着刀柄问道:“你看见八路没有?”
“没看见!”回答得如同斩钉截铁。
正在这时候,一个伪军插嘴说:“在村边碰到的就是这小家伙。”柳田一听,“哗啦” 一声抽出了指挥刀,放在四牛脖子上,咬牙切齿地问道:“说不说?不说死啦死啦!”
四牛把脖子挺了挺,小嘴就像打机关枪一样:“没看见! 没看见! 就是没看见!”
四牛的回答,把柳田气得半晌没说出话。停了一会儿,他忽然强笑了一下,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又走到四牛面前:“你的英雄,我的大大的喜欢,糖的你吃。”四牛看也没看,说道:“谁稀罕?我们中国有的是!”柳田急疯了,把糖猛地甩到四牛的脸上,接着,伸出毛茸茸的魔掌,向四牛的脸上打去。四牛的小脸上,立刻印上了许多大爪子樱但是,他没有哭,也没有叫,顺手擦了一下嘴角上流出的血,激愤地连声喊道:“就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敌人在四牛面前失败以后,又在其他孩子身上打主意。他们挨个问、挨个打,得到的结果还是和四牛一样:“不知道!”
敌人费尽心机,也没有从老乡们的口中得到我们半点的消息。最后,他们只得抢了些东西,朝天空放了几枪,灰溜溜地走了。
我们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挨家看望了保护我们的乡亲。当我们来到四牛家的时候,四牛一下便扑到我的怀里,第一句话就是:“叔叔,我什么也没告诉鬼子。”
我抚摸着他那膀肿的脸,疼爱和激动的浪花,在心中不停地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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