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五月,我三五八旅七一六团驻守在兴县以东的界河口一带。这时候,敌人的春季“扫荡”刚结束不久。我们一面在残垣断壁上重整房舍,派二、三营及团直一部前往苛岚地区背粮,一面整训部队,准备迎接新的战斗,并保卫我驻兴县附近的晋绥领导机关。
十二、十三日两天,连续接到情报:东南方向驻岚县寨子、东村之日军村川大队,连日来大肆拉夫、抢骡马,扬言要筑路修桥。十四日上午,又接到情报:村川已纠集七百余人,准备进犯我静乐县的娄烦镇(今娄烦县)。这些情报颇引人怀疑:敌人大肆拉夫、抢骡马,确系筑路修桥吗?不!他纠集七百余人马的事实已经揭破了自己的谎言。要进犯娄烦镇吗?也不会。娄烦是一小镇,只驻有我少数部队,取娄烦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再说,打仗并非请客,岂有先打招呼之理?是准备新的“扫荡”吗?看来也不可能,历时七十余天的春季大“扫荡” 已使敌人损兵折将、疲」不堪,目前他还没有力量发动新的大“扫荡”。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明犯娄烦,暗取兴县了。想到这里,也就想到了村川这只老狐狸。这家伙曾参加过日俄战争。虽是大佐,却代理过旅团长。他来晋西北已有两年,还没有吃过大的苦头。因此,在敌军中他被称为“晋西北通”,他也傲然以“常胜将军”自居。这次很可能想乘“扫荡” 刚结束,我军面临困难之际,奔袭我晋绥领导机关,以奏大功。但是,目前仅有这一点情报,其他方面的敌情还不了解,这个判断是否正确尚无把握。于是,一面急向旅部报告,请求指示;一面加强对岚县方面的警戒,派出一个连去吴家沟一带游动,并要求驻杂石沟的特务连待命行动,其他部队做好战斗准备。
黄昏前,东南方向隐约传来枪声。紧接着在吴家沟游动的部队用电话报告:发现大批敌军,其先头部队已到吴家沟,经我阻击,敌以少数部队与我周旋,主力则以密集队形冲过吴家沟、顺川向西疾进。敌人的行动进一步证实了他西犯兴县的阴谋,疑虑的心情为之一定。同时也感到情况严重:现在背粮的部队尚未回来,全团仅有一个营和特务连,总共不过四百人;由于长期以来生活困难,缺乏营养,使擅长夜战的我军,百分之六十的人患了夜盲症。在这样情况下,想以仅有的兵力在夜间吃掉敌人一个现代化装备的大队是困难的。因此决定迟滞敌人前进,为我领导机关争取转移时间并决定对策。敌人冲过吴家沟、顺川西进,必定经过杂石沟。当即用电话命令特务连:坚决阻敌前进。正打着电话,就听见从杂石沟传来了急促的枪声。周连长在电话里坚决地表示:“首长放心吧!战士们永远忘不了村川在这里造的孽,早就憋足了劲,我们一定打好这一仗!”
枪声越来越密集,可以想象得出那里在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战斗。但不久又稀疏下来,我正奇怪,电话铃又响了。拿过听筒,就听见周连长气喘吁吁地报告:“敌人遭我突然杀伤后,发现我已有准备,遂留下少数兵力与我纠缠,大队人马已绕道南山奔正西去了。”看来,村川这只老狐狸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敌绕道南山直奔正西,显然是发现从大路奔袭兴县之企图已被我识破,改变了前进路线。通往兴县的道路很多,敌人会走哪一条呢?在哪里阻击对我有利?
团部所有的军政干部都动起来了,共同研究敌人的行动路线。在反“扫荡”中,我们几乎走遍了兴县的每一道山梁,涉渡过每一条河流,许多地方我们闭上眼睛都能画出来。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仍然展开了地图,把通往兴县的每一条道路都鲜明地标记出来。经过研究,大家认为经李家庄去兴县最近,村川骄矜自恃,急于求功,必经李家庄。正在这时,旅部也来了命令,要我一营协同旅侦察连迅速占领李家庄有利地形,待机伏击。一营立即向李家庄进发了。
夜已很深,四周没有亮光,大地似乎都熟睡了。我们却无半丝睡意。战斗前惯有的那种沉寂气氛,在这黑夜里更使人心神紧张,大家一直在静候着从李家庄传来的枪声。但是,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仍听不见一声枪响。
东方已经泛青,天快拂晓了。难道敌人又改变了路线吗?正在我们万分焦急的时候,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声破空传来。这一枪真像第一声春雷,使人十分振奋。紧接着,枪声便像爆豆似的响个不停。一营长游好扬在电话里用他那粗壮的声音兴奋地说:“村川这家伙绕过杂石沟以后,一路上到处受我民兵和游击队的袭扰, 拂晓前才到这里, 我正与敌人展开了激战。”这消息真令人兴奋不已。
激战持续了一上午,村川几次想玩弄在吴家沟、杂石沟耍过的把戏,但都未得逞。
下午,旅首长传达了整个情况和军区首长的初步决心。首长指示:其他方面敌人尚无动静,村川大队乃是一支孤军。目前我军正在调遣兵力,敌我交手若在根据地边缘地区,敌人很容易缩回去,因此现在不要过大地惊动他,待其深入我根据地后,再伺机歼灭之。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到处阻击、伏击敌人,缠住敌人,给他以杀伤,使其疲」,迟滞其前进。经首长一分析,我们心中也豁然开朗了。
我们紧紧地把村川缠在李家庄,使其西进不了,后退不成。十六日晚十时左右,他突然又以密集队形向西猛攻。这位“常胜将军”看来仍未放弃袭击我领导机关的决心。他的这个行动正是我们所欢迎的。于是我们故意闪出一条道路让他过去,然后尾追其后,促其快进。 村川“闯”过李家庄后,连夜马不停蹄直奔兴县。十七日拂晓,他的“大志”终于实现了。但是,迎接他的却只是一座空城。这时候,村川发现形势不妙,在城内只停了三四个小时就匆忙撤到城东南的白家堰。也就在当天下午,我背粮的二营赶回来了,兄弟部队工卫旅一部也赶到了。
军区首长告诉我们,现在村川大队深入我根据地内,我各路部队均可陆续赶到,外线部队也已牵住了其他据点的敌人,我已变被动为主动,歼敌时机已成熟。首长指示:敌奔袭不成必定速归,我们一定要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这一仗打好了,对稳定晋西北的斗争局面将有一定作用。因此,一定要坚决彻底地消灭这股敌人。这时候,兄弟部队七团、八团、独一旅,也赶到了指定地点,把村川大队团团包围在白家堰附近。至此,与村川斗智的第一回合已经结束。这只老狐狸终于落入我们撒下的天罗地网。战斗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操在我们手中。
二
十八日是和敌人交手的第五天。
群山在曙光中逐渐清晰起来。渐渐地,朝霞又给它镀上了金边。在郭家圪台的山头上蹲了一夜的战士们,顿时活跃起来。特别是那些患夜盲症的同志,更像瞎子重见光明一样高兴。他们低声私语着、忙碌着,个个要活捉村川。
十点多钟,前哨部队报告,敌人从白家堰出发了。但是不久,突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了枪声。正纳闷时,前哨部队又报告说:敌人行至二京山时,发现了我工卫旅和兴县游击大队,遂以少数兵力从正面佯攻,主力则绕到南面从侧翼发起了攻击。村川这一着非常狠毒,想使我工卫旅两面受击,被迫撤退。看来不迅速打破其阴谋,很可能让他逃掉。来不及等上级的命令了,我们当即命令五连和七连,迅速插到敌人腰部,抢占肖家洼东南高地;一营迂回到肖家洼西南高地打敌侧后。把敌人两面夹击工卫旅的阴谋,变成他自己头、尾、腰三面挨打的局面,迫使他陷入新的包围。
五、七连虽然长途背粮刚回来,动作却异常勇猛。他们沿着隐蔽的山路,迅速翻过几道山梁,猛扑敌人腰部,占据了敌指挥所后面的一座小山。这座山头,比敌占山头虽低,但却只隔一道窄窄的峡谷,恰似一把钢锥插在敌人背后。敌人一见,急忙掉转头来,集中兵力向我反击。趁此机会,工卫旅一部和我一营,也迅速抢占了东面和南面的两个山头。于是包围圈又形成了。
在团指挥所看得很清晰,五、七连与敌展开了激战。他们的阵地完全被浓烟笼罩着。敌军官挥着大刀,嚎叫着,逼其士兵向我五、七连阵地猛攻,稍有后退就被砍倒。看样子,敌人是决心要拔除这把插入他们背后的钢锥。
现在,陷敌于重围的目的已经达到,五、七连是否需要继续坚持下去呢?坚持下去,固然可以给敌人以重大杀伤,但我也必然要增加伤亡;况且三营还没赶到,团的预备队只有六连,总攻时间也未确定。在这种情况下,保存有生力量,投入总攻,就显得有特别的意义。应该迅速把五、七连撤回来!正在我们选择撤退道路时,突然发现五、七连阵地左边的沟里,约有一百多敌人,正悄悄地由后山坡向阵地的背后爬去。由于山势陡险,烟雾弥漫,五、七连根本没有发现。这一新的情况表明,敌人是决心要攻下这个阵地,强攻不成,又采用偷袭了。情况十分危急,我立即命令六连迅速、秘密地占领五、七连阵地的后山,以偷袭对付敌人的偷袭,掩护五、七连撤退。同时,派人通知了五、七连。
六连出发了。敌人还在拚命向我阵地上爬。眼看敌人快爬到山顶了,仍不见六连的动静,我的心禁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五、七连背后的山头上,突然出现了六连的战士。紧接着,枪声像海啸般响成一片。顷刻间,偷袭我五、七连的敌人,被打得像滚西瓜一样,纷纷滚下山去。六连这一手确实厉害,指挥所里好多同志禁不住喊起好来。就在敌人重新组织攻击的间隙,我整个二营都秘密地撤了下来。当他们安然返回团指挥阵地时,敌人在密集炮火掩护下,又开始了对空山头猛烈的攻击。战士们望着愚蠢的敌人,嘲笑说: “村川这只老狐狸,这次可是偷鸡不成蚀了米!”
天已黄昏。一天的激战,敌人伤亡惨重。村川费尽心机想突出重围,结果反被我们包围得更紧。现在剩下的该是我军发起总攻了。
三
连续的战斗,使人感到非常疲乏,但指挥所里却没一个人睡觉,那种胜利在握所特有的兴奋,从每一个同志的嘴角上、眉宇间流露出来。我们知道,此时此刻更松懈不得。为了预防村川狗急跳墙,我们组织了一支夜袭队去摸敌营。
果然,刚过半夜,夜袭队回来报告:敌人从友邻部队的一个空隙中逃跑了。
这消息立刻使我紧张起来。一面令部队迅速追击,一面向旅首长报告。
“追!一定要追上敌人1这是全体指战员一致的决心。虽然夜黑、山高、路窄、沟多,重重困难摆在面前,但是人人奋勇当先,疾步前进。患夜盲症的同志,摔倒爬起,爬起又摔倒。大家都十分明白,要是追不上敌人,那就要前功尽弃;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利。因此,眼睛好的同志,有的扶着、有的用皮带、绳子拉着患夜盲症的同志前进。摔得再痛,没有一个人叫苦;摔得再多,没有一个人掉队。谁都恨不得能生出两只翅膀,一下子飞到敌人前头。黎明,在前方的山谷里,终于发现了敌人的零星部队。他们一见我们就砰砰地放起枪来。这显然是村川的脱身之计。我们立即派出少数部队收拾这些残敌。主力则继续追击。战士们听见了枪声,劲头更大了,越走越快,越追越猛。追了不久,天已大亮,前面的山梁上,也出现了敌人的大队。敌人发现我们追了上来,更加没命地跑。敌我一前一后,在两条平列的山梁上赛跑。
眼看快追到田家会了。这里离敌人的据点不过三十公里,再这样追下去,不是把敌人送回据点了吗?现在需要迫使敌人停下来。可是怎样才能迫使其停下来呢?这时候我先头部队二营,已经追至敌人腰部。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按照一般的行军序列,指挥机关总是在队伍的中间。如果把敌人拦腰切断,把他的指挥机关截下,敌人可能会掉转头来的。这个想法一肯定,急忙命令司号员吹冲锋号,要二营发起冲锋。
急骤的号声一响,二营立刻猛虎扑羊似的扑向敌人。这一击果然有效,敌人像一条被击中腰部的毒蛇,头、尾迅速向中间蜷缩起来。正当二营与敌人打得非常激烈时,一营和工卫旅的二十一团赶到了。更可喜的是我背粮的三营也赶来了。我们一面派人和工卫旅二十一团联系,一面令一营抢占田家会北面的制高点;二营摆脱敌人的纠缠,迂回到田家会东北高地,切断敌人的退路。同时,工卫旅二十一团,也占领了田家会西面的高地。敌人全被压缩在田家会周围,新的包围圈又形成了。
下午狂风大作,刮得天昏地暗。四点钟,旅部在冯家沟召开了总攻击会议。旅首长说:“ 村川从奔袭兴县的第二天起,就陷于被动。但是,此人骄横自恃,死不认输。几天来,我们一直牵着他的鼻子走,弄得他精疲力荆虽然他耍尽花招,但仍没有逃出军区首长的手心。首长决定六点半钟发起总攻,拂晓前一定要把敌人彻底、全部消灭在田家会。”
六时半发起总攻的命令,迅速传达到每个战士。虽然大家一天一夜没吃顿饱饭,饥渴疲劳已极,阵地上仍然掀起了参加突击队的热潮,不论干部、战士,百分之百的报了名。
正在这个时候,附近村庄的群众,听说部队追赶敌人一天一夜没好好吃上一顿饭,都把仅有的一点能吃的东西送了来。这真是雪里送炭啊!战士们感动得一次又一次向群众发誓:坚决彻底地消灭村川大队,为乡亲们报仇!
总攻开始了。突击队员们,冒着狂风,迎着飞沙,像怒不可遏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向田家会。枪声、喊杀声,压倒了狂风的呼啸,震撼着山谷。敌人自进入我根据地以来,便处于“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地。他们吃不饱、喝不足,又遭我阻击、包围、追赶,疲」不堪,士无斗志。因此,在我强有力的冲击下,田家会周围的山头阵地,很快便被我占领,敌人全龟缩到田家会村子里。战士们岂肯放松,紧跟着也冲进村子,逐个窑洞与敌争夺。时间不长,整个村川大队,除极少数乘夜跑回去报丧以外,全被消灭。
事后才查清,那个双手沾满晋西北人民的鲜血,自称“常胜将军”的刽子手村川,在肖家洼负伤后,便丢下部队偷偷地溜走了。和他一起为非作歹的横尾、稻田两个中队长,被我击毙。
浏览:84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