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麟回忆战斗在松花江畔

Admin 发表于2016-05-01 13:19:33

我们十八个人,在半人多高的羊草甸子里,互相搀扶着,蹒蹒跚跚地向南走去。天完全黑下来了,枪声也稀落了。水泡子北面,刚刚经过激战的敖不歹屯,完全烧成了一片火海。岸边,灯光闪动,鬼子还在驾着汽车,搜索着我们这些突围出来的人。
从一里多宽的水泡子里蹚过来,每个人的棉衣全湿透了。九月的寒风,吹得大家阵阵发抖。大多数同志都负了伤,被饥饿、疲劳和伤痛折磨得四肢无力。有的同志失去知觉,倒下了;三个重伤员因流血过多永远离开了我们。人,越来越少了……
还在青纱帐刚起的时候,我们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十二支队,按照中共北满省委的决定,从小兴安岭西部出发,来到这“三肇”(肇源、肇东、肇州)平原地区打游击战,进一步发动群众,开辟新区。经过二十多天的隐蔽行军,到达了肇东县境。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交通便利,距日伪统治北满的心脏——哈尔滨较近,敌人的兵力也相当雄厚。但是这里有地下党,有群众爱国组织“救国会”,队伍一开进,便在他们的配合下,乘敌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一举攻克了肇州县的丰乐镇,有力地打击了敌人,装备了自己,鼓舞了士气,振奋了三肇的广大人民。接着,又连续打了色望窝棚、宋站等几个战斗,抗日联军的影响迅速扩大了。震惊了的敌人,仓惶从各地调来了大批的兵力,妄想一举把我们歼灭;但我们依靠了党和群众,借青纱帐做掩护,采取了机动灵活的战术,两个月来,敌人对我们毫无办法。 秋后,青纱帐落了。敌人乘我们不能隐蔽,又集中了大约三个旅的兵力来“搜剿”我们。支队党委原计划返回小兴安岭,因为路途遥远,沿途又必会遇到敌人的层层包围和堵击,形势不利,乃决定继续留在这里,再进行一次较大的战斗——攻打肇源,夺取敌人的装备马匹,变步兵为骑兵,然后再打回去。不料,就在距离肇源十八里的敖不歹屯,和敌人遭遇了。支队政委指挥部队英勇奋战。但地形不利:我一面背水,三面受敌,而且靠近公路,敌人增援方便。战斗不到两小时,敌人增援到八九百人,这就完全形成了众寡悬殊的不利局面。打了大半天,部队伤亡很大。这时只有从背后水泡子向南突围这一条路。政委一面指挥部队坚守阵地,抗击敌人,一面掩护伤员从水泡子撤退。敌人集中火力轰击水泡子,部队又受到很大损失。这一仗,竟使一百七八十人的支队,只剩下我们十几个人了。
前面,松花江在咆哮。夜幕之中,只见江边隐隐约约地闪着几点火光。估计是有渔民在捕鱼,我们便加快脚步朝火光走去。
走近火光,果见一座临时用草搭起的窝棚,有几个渔民正站在门口向我们张望。还没有等我们开口,他们就一齐拥上来,打量了我们一番,小声问:“你们是抗日军吧? ”说着,让我们进屋去暖和暖和,又赶忙给我们去做饭。
中队指导员上去拦阻说:“谢谢老大爷,来不及吃饭了。不能在这儿多呆。”接着和他们商量,尽快找几只船,把我们送走。
渔民们答应了。不一会,便找来三只小船。我们登上船,趁着夜雾,在茫茫的松花江上,顺流而下。
我躺在渔船上,望着黑幕似的天空,听着单调的桨声和渔民的轻声耳语,心里不由得一阵阵激动。按照鬼子的“王法”,“论国事者”都要治罪,掩护抗日军,是要“满门抄斩” 的。而我们却在这危险而艰难的环境中,随时可以找到亲人。几年来党的工作,两个月来部队在这一带的活动,是和三肇的人民建立了血肉联系的!三肇的人民是爱国的!
江上,风呼呼作响,冷气阵阵袭来。同志们一天没有吃饭,伤口还流着血,裹着湿棉衣,全支持不住了。但当我们想起了“九一八”以来的浴血抗战,锦绣河山还被敌人践踏,中华民族还被敌人宰割,又想起刚刚牺牲的战友时,心中立即充满了复仇的怒火,和誓死与敌人战斗到底的决心!我们现在虽然只剩下十几个人,但比起一九三二年只有几个人就开始了游击战,情况不是还要好些吗!党的军队就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逐渐发展壮大的。现在这十几个人,就是十几支火把,我们一定遵循着党的教导,紧紧地依靠人民,重新扩大起来,再投入战斗!
复仇的怒火,支持我们去战胜凄风,冷雾,饥饿,伤痛……
一夜行程四十多里。天亮前,在江南沿的一所小渔房子近旁停下来。送我们来的渔民和这里捕鱼的很熟悉,他们把我们托付给他们,便和我们告别,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渔房子很小,我们重伤的挤在炕上,其余的在地上笼火取暖。渔民们一面忙着给我们做饭,一面谈起这里的情况。谈话中知道:这里离敖不歹并不很远,没有山,也没有树林,附近都是草原。吃过饭后,我们便到房子前面草原里去隐蔽。为了避免暴露目标,我们疏散开躺下。衣服还是湿淋淋的,加上晨风寒冷,躺在地上又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九、十点钟的时候,一个渔民老大爷故意咳嗽着来了。他伏到我们旁边说:“不好啦,讨伐队搜江套子来啦,你们可加点小心。”又说:“鬼子还叫我们附近打鱼的,把船都送到上边渔房子去,三四十里内不许留渔船!”
这消息实在令人心焦:虽然走了一夜,我们还没能离开敌人的搜索圈,必须连夜向东转移。如果敌人把船都搜去了,我们行动就要迟缓,那情况就更危险了。我们正想和老大爷商量办法,只见老大爷捋着花白胡子沉吟了一下,果断地说:“你们千难万险豁出命来干,还不是为我们老百姓?你们放心,我们一定想法留下几条船,黑天把你们送走。”接着他又说: “鬼子还通知沿江打鱼的人,都要在渔房子附近放荒火呐!唉!……”话还未了,他忽然抬起头,指着西边,吃惊地说:“你们看!”
抬头一望,果见西边烧起了熊熊大火,十几里外,黑烟滚滚,大火冲天,荒火疯狂地向我们这边扑了过来。我们立即打发渔民回去。影影绰绰听到哭喊声,还夹杂着枪声。远处黑压压一片人影。好毒辣的鬼子!使出了这种灭绝人性的办法!企图陷我们于绝境!我们就地召集同志们研究。情况很明显:走?大多数同志带着伤,走不动;而且一行动,暴露了目标,正中敌计。最后一致决定:用湿棉衣把头盖好,让火烧过去;万一暴露了目标,就同敌人搏斗! 无边的荒火,借着风势,呼呼地烧了过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愈来愈近。浓烟熏人,喘息困难。忽然,大火烧到离我们半里多路的地方却拐向南去了,没向我们这边烧来。同志们都很兴奋,又很奇怪,互相议论着,不知是怎么回事。黄昏时回到渔房子,才弄明白:原来西边有一条大车道,把火给隔开了。老大爷连连说:“好险呐!你们真是运气好,再往西边烧一点就糟了!”
当晚,他把留下的船悄悄从草丛中划出来,我们登上船,又顺着浩瀚的大江,向东流去。 远处,荒火还在烧着。一阵阵汽艇的马达声响着,忽见一个庞大的黑影出现在江面上:原来哈尔滨敌人“江上军”的军舰也出动了。老渔民急忙把船划进芦苇里隐蔽,待敌人过去了以后,又机警地把船划出来,向前摇去。

乘着渔船,连续走了四夜,最后终于在松花江以北的“官泡子”停了下来。这里离江有六七里,周围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芦苇塘,孤孤单单的一所渔房子,住着渔民老刘头,和他的几个伙伴。
老刘头,五十多岁,山东人,为人直爽,每天靠着在市镇上卖鱼过活。他早就听说过抗日联军,也听说过我们英勇杀敌的故事,今天见了我们,真是高兴极了。从他的口中了解到:这里离三站二十多里,离哈尔滨六十里,再不能向前进了。这个地方鬼子没有来过,一连几天也没再听说鬼子搜索的消息,官泡子周围又很好隐蔽,我们便决定暂时在这里驻下来,一来给伤员医治一下伤口,二来也好与地方党迅速取得联系。
但是,该到哪里去找地下组织呢?
指导员曾听说三站一带有地下党,但具体地点却不知道。可巧,通信员是三站地下党送上队来的新战士,他知道:三站东石家粉坊有“救国会”的组织,通过救国会就可以找到地下党。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更巧的是指导员是唯一没有负伤的同志,通信员伤也较轻,可以走路,当下决定,就由通信员带路,派指导员化装成农民,到石家粉坊去寻找关系。
天气渐渐冷起来,小河冻冰了。真没有想到,一九四○年的冬天竟在这里度过!为了安全,我们留下的同志每天还是天不亮就到芦苇里去,天黑才回到渔房子里。老刘头对我们帮助很大,他每天卖鱼回来,就为我们买回粮食,烧水做饭,全由他一手包办。有时还特地给我们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他简直拿我们当成了自己的儿女一样,我们,也真像遇到一位慈母般的亲人了。
自负伤那天起,同志们的伤口一直没有上药,这些天来,有的化脓了,在野外常常痛得难以忍受。这天老刘头到市上卖鱼,我便给他开了个单子,托他买点镇痛药,“二百二”,碘酒,药棉花……
老刘头一听,便笑起来了,说:“这么一来,我就回不来了,你们也别想再在这儿呆了!” 可不是!一个渔民买这么多西药,叫敌人注意起来,怎么能回来?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看着买吧!”老大爷忽然又满有办法地说:“保证把药买回来,还不能叫鬼子知道!”果然, 他由街上回来, 给我们带来许多治伤的药: 什么“七厘散”、“八厘散”、膏药 ……一大包子,从此,我们便开始治疗。
这天,老刘头还带回来这样一个消息:说在三站他看见了很多鬼子在刷汽车,车上净是血。听人家说这些车都是打敖不歹下来的,上面装满了死尸,全用白布蒙着,后来这十几辆车,又连夜向哈尔滨开去了。鬼子还宣传:说什么敖不歹一战,抗日军统统被消灭了,三肇已成“王道乐土”。
“老百姓怎么说?”我问。
老刘头说:“嘿!像这样的话已经听了七八年了,没法相信。他说今天消灭,明天消灭,抗日军还是愈打愈多。你们到三肇来活动,离哈尔滨才六七十里,就像在他们心窝里一样,他们又能把你们怎样?只要有老百姓,就有抗日军,咱们是一个心嘛!”肆娇谘蹋纸? 着说:“遭点损失也难免,可这伙遭损失,还有那伙呢。抗日军的人多,鬼子就那么几个人儿,慢慢不就叫咱们给折腾光了?”
老人的话使我们非常感动。群众对我们寄予了多么大的信任和希望啊!尽快把队伍扩大起来继续战斗到底的决心更强烈了。
在野外隐蔽的功夫,同志们常常在一起研究。我们分析,在敖不歹我们给鬼子的打击也不校目前鬼子不再搜索,很可能以为我们真的都被“消灭”了。敌人既然麻痹起来,对我们有利,我们倒可以安全地养伤了。但是,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呢?——回兴安岭吗?不能。人少、路远,回去有困难。和兄弟部队联系吗?听说三支队在嫩江,六支队、九支队在绥棱、海伦、庆安、北安一带活动,但路途遥远,一时也不易找到。继续战斗?人这么少……归根结底,是首先要和组织取得联系,发动群众参军,扩大队伍,取得新的胜利,装备自己,那么无论继续在三肇活动,还是打回山里去,就都有了可能。
希望放到了指导员的身上。这天晚上,他们终于回来了。一见面就连声喊:“找到了!找到了!”
指导员兴奋地向我汇报了情况。原来自敖不歹战斗后,三肇的地下党曾派出许多人寻找突围出来的同志,直到这时才知道我们的下落。我们也才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些零星伤员,也在突围后被当地群众隐藏在各个农村,现在也都和地下组织秘密地联系起来。加上我们,总共还有三十多人。这些天来,地下党还发动了青年农民参军,正在考虑重新扩大队伍的问题!
指导员还告诉我们:“党组织分析,敌人目前很麻痹。他们以为我们都被消灭了,鬼子全撤走了。党嘱咐我们好好隐蔽,尽快恢复健康,行动计划,正在研究。”
听到这些令人鼓舞的消息,我们都像回到母亲怀抱里一样高兴、温暖,多少天来落落无主的心,踏实下来了。
过不几天,地下党专门派人给我们送来了棉衣、靰鞡和药品,以后又不断派交通员来和我们联系;并把一些在农村不易隐蔽的队员,送到我们这里来。人越来越多了,老刘头的屋子住不下,我们便住在草堆里,有时夜里还到江南东邵家和附近一带小村子里,秘密地做些发动群众的工作。
一天夜间,接到地方党的通知:要我们迅速到三站以西的哈拉呼血集合,最后讨论研究全队的行动计划,准备战斗。十一月初的一个黄昏,我们告别了帮助过我们、和我们一同度过危险、并使我们恢复了健康的老刘大爷,带着刚刚合拢的伤口,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又重新踏上了战斗的道路!

在哈拉呼血的一座大喇嘛庙里,分散在各地隐蔽的三十多名同志,又聚集在一起了。大家互相拥抱,畅叙别情,然后就热烈地讨论起战斗计划来。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仍又落在敖不歹战斗前拟订的作战方案上:攻打肇源,夺取敌人的装备马匹,扩大队伍,变步兵为骑兵,重新壮大十二支队!
这一个月敌情果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鬼子的主力全从肇源撤回了哈尔滨,城里只留下了一二百伪军和伪武装警察队。肇源城里也不戒严了,白天进去不搜,夜晚也不叫群众巡逻站岗了。据了解,敌人明天还要举行“三肇剿匪祝捷大会”。大家一致认为:敌人这样麻痹,对我们十分有利。当前我们力量虽小,但我们兵出不意,攻其不备,加上地下党和群众的配合,内外呼应,肇源一定可破。只要攻下肇源,我们的计划就一定能实现! 会议结束后,队伍连夜急行军,在天亮前赶到了肇源城北十八里的达拉嘎。随即封锁了消息,派出了侦察员,做好了夜间攻城的准备。
傍晚,侦察员回来报告:已和地方组织取得了联系,证实敌人主力全部撤走了。但由于要举行“三肇剿匪祝捷大会”,来了不少日本官儿:敌伪滨江盛军管区、肇源、肇东、肇州三县的“指导官”、“参事官”都来了。他们说什么这是“皇军丰功伟绩”,“国民”安居乐业,又实现“王道乐土”了。大家都笑着说:“好啊,你们可见了大世面,今儿晚上看热闹吧!”
深夜,队伍从达拉嘎秘密出发,冒着狂风大雪,神不知鬼不觉地向肇源跑步前进。一路上,见群众在拆桥、破路配合我们。队伍里还有二十多个刚参军的小伙子,手里拿的红缨枪,个个怀着杀敌壮志,倒也威风凛凛!
临近肇源,见城里出来五六个人。原来肇源地下党派人来接应了。
肇源城静悄悄的。“祝捷大会”刚刚开完,鬼子汉奸都喝得大醉,正做着美梦。我们摸到县城西南角,一阵风似地翻过城墙,向“县公署”接近。忽听门前站岗的喊了一声“口令!” 我们不吭,几十个人一拥而上,把门岗捆了以后,一齐用力推门。“卡喳”一声,门倒了! 人群蜂拥而进,围住警察队的营房就喊;“抗日军来啦!抗日军来啦!”“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缴枪留命!”只听玻璃窗噼呖啪啦一阵乱响,二百来个伪警察,争先恐后地把步枪、子弹袋从窗子里交了出来。
接着又去攻打警察署。不久,四个城门和敌伪机关全被我们控制。枪声在城里爆豆似地响了起来。
“县公署”的仓库被打开了,进去一看:一摞摞新的军用品堆成了山。成箱的步枪,成箱的子弹,还有轻重机枪、小炮、呢军装、棉大衣、皮帽、手套、饼干、罐头……。嘿!足足可以装备我们几个支队!
监狱也被打开了。一百多名受难的同志和同胞惊愣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他们明白是抗日联军来了,就立即噙着眼泪欢呼着和我们拥抱。接着,砸掉了枷锁,跑到仓库,拿起武器就参加了战斗!
半个小时以后,全城都被我们控制了。一个个赶来“祝捷”的鬼子官儿,还没有从酒中醒来,就当了俘虏。同志们指着他们醉醺醺的脑袋问:
“抗日军不是统统消灭了?看看我们是谁?”
原来鬼子计划装备伪警察的三百多匹好马,连着新的鞍辔、嚼环,全部被我们缴来了。街上响起了一阵嘀嘀哒哒的马蹄声,我们备上鞍子,跨上战马,立刻变成了骑兵!
整个肇源立即欢腾起来,家家户户、大小商店都打开大门,围上红布,挂起灯笼,欢天喜地地庆祝抗日联军进城。就在十字街口,鬼子白天“祝捷”的会场上,天亮召开了群众大会。给群众分了粮,群众兴奋得欢呼、流泪,很多青年要求参军,不一会,“群众大会”就变成了“参军动员大会”了!
太阳偏西了,我们集合出城。一站队,二百多人,一色穿着黄呢军装,红皮马靴,全部 “三八式”,大马刀,好不威风!我们十二支队又建立起来了!长长的马队在群众欢呼声中,高唱凯歌,浩浩荡荡开出肇源,又去迎接战斗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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