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底,驻在这里的一部分主力部队奉调北上,只留下我们地委机关在这一带坚持斗争。不久,各县、区纷纷报告:“国民党菏泽县长张志刚部两千余人,从北边闯进了根据地!”
“考城(今河南兰考)国民党头子马逢乐伙同土匪胡罗头一千五百余人从西边开过来了!” “曹县国民党党部书记王子魁和民权县地头蛇张盛泰共三千余人,从东、南两面向根据地压来!”
“定陶县国民党头子王子杰带领一千人马、从东北面侵入!”
“国民党顽杂军石福启、王四油馍等近千人,从东南面向根据地窜扰!”
群顽勾结,狼狈为奸,企图乘虚合围,挤掉这个鲁西南抗日基地。没出半个月,我们就只剩下红三村的狭小地区了。一时乌云密布,乾坤倒转,局势十分严重。顽敌则得意忘形,白天喊黑夜叫:
“红三村成了孤岛,不用两天就把它淹没了!”
“共产党鲁西南根据地,如今一枪就能打穿,红三村就要完蛋了!”
地委针对敌情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书记戴晓东同志对我们说:“红三村的存亡,就是鲁西南抗日根据地的存亡,一定要坚持到主力打回来。现在数千敌人包围着我们,大家看怎么坚持才好?”经过一番讨论、研究,凑出了一套斗争办法。于是,按照分工,戴书记和武装部长宋励华同志,分驻伊庄和曹楼,我(当时任组织部长)留在刘岗,分别带领群众和仅有的几十名武装坚持斗争。红三村人民的杀敌怒火立刻燃烧起来。刘岗村二千多群众,紧紧团结在一百八十名共产党员的周围,敲着锣鼓,举着旗帜,喊着口号,拥入街中心的广场,举行了“保卫红三村誓师大会”。会场上,人头钻动,刀枪林立。总支部书记刘同勤同志当场宣布了总动员计划,青年代表接着就说:“我们青壮年都捆好了行李,就等着集中编队听候命令,保证让敌人有来无去!”
“说得好1妇救会主任向大姐,没顾得上台就开口了,“男的没了,女的顶上,只要红三村有一个活人,敌人就别想往这里伸腿!”另一个妇女也大声说:“后勤工作咱们包干!男人们,你们放心地干吧!”
手执红缨枪的儿童团员一蹦跳上台说:“我们儿童团站岗放哨,抓坏蛋!”
趁热打铁,当场就编成三百人的守寨队,其余不分男女老少,都参加了纠察队和后勤队,各得其所,没有一个闲人。
刚要宣布散会,忽听有人喊道:“慢着,我有话说。”大家一看,原来是刘琦老大爷。刘老大爷鬓发花白,老当益壮,过去抗过官兵,闹过县衙,是个“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硬汉子。因为他敢作敢为,心细胆大,多谋善断,所以很受人尊重。刘同勤同志说: “刘大爷,有话就亮出来吧1他嗖的一声跳上一座碾盘,指着村外说:“你们听,敌人在村外四处打枪,一心想把咱的根据地搞掉,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依我看光有组织不行,还得有个纪律。第一,敌人打来,不许离村,要不就是临阵脱逃;第二,不准到敌区串亲戚,免得泄露军情。……”
他的话博得大家一阵喝彩,当时就被大会通过,作为红三村特别时期的纪律。
晚上,伊庄和曹楼都派通信员送来信说,那里的“誓师大会”也开得很热火,群众已经组织起来了。三村人民这股同仇敌忾的气概使我们非常激动。
一切准备停当,一场顽强、巧妙的斗争就此展开了。
根据顽敌深入我根据地的情况,地委决定派一些县区干部插到顽军占领区去,发动群众开展“反资敌”运动,实行空室清野,抗粮抗捐,以拖住敌人后腿,减轻红三村的压力。
首先吃到“反资敌”苦头的是北边的张志刚。当时虽是初冬,但已经是很冷了,张志刚匪部贴出征粮索衣的布告,没人去看;挨家翻箱倒柜,也是空空如也;更要他命的是找不到向导,两眼漆黑,经常遭到我游击小组的伏击。不几天,匪军又冻又饿,狼狈已极。老百姓见了心中大快,趁势放出风声说:“红三村的八路军在绑梯子,要攻打安陵集啦!”“杨得志的队伍从北边开回来了1张志刚听了吓破狗胆,像《空城计》中的司马懿一样,急忙命令他的喽罗“后退四十里安营扎寨!”再也不敢前进一步。
红三村北面的威胁就这样解除了。
可是西边的“反资敌”斗争,遭到了敌人的破坏。一天,王庄的王四大爷气喘吁吁地跑来,见了我们就说:
“‘反资敌’搞不下去了!”
老人是区长王文杰同志的父亲,是位有名的抗日老人。常接待我们的过路干部,给我们传送情报,这次西边“反资敌”中心又安在他家里。他过去从没有皱过眉,叫过苦。宋励华同志说:
“四大爷,先喝口水,有话慢慢说!”
老人喝了水,呼吸逐渐平静下来,说道:“你认识我们那里的红枪会头子吧?”
宋励华同志点点头回答:“见过面,他怎么样?”
“那小子是日本人的狗腿子,又和土顽马逢乐有勾搭,整天抓人打人,几个‘反资敌’ 骨干都被抓了去,至今不知下落,弄得乡亲们不敢到我们家来开会。这可怎么办啊!”
宋励华同志听了微微冷笑,说道:“四大爷,你先回去,‘反资敌’还要搞,我想办法收拾他!”
说着,宋励华把他的助手王法礼、刘广来几个小伙子找在一起,嘀咕一阵,然后对我们说出他们的办法。大家听了不禁拍手叫绝:“妙,这叫飞行判决!”
当天黑夜,他们几个人穿上便衣,腰别驳壳枪,飞身上马,直奔王庄。赶到王庄一看,那个红枪会头子不在,宋励华有点扫兴地说:“老远跑来‘拜访’,他倒不照面,太不够朋友了!”
正说着,一位老乡跑来报告说,附近周庄唱大戏,那小子正坐在雅座上看戏哩!宋励华霎时精神抖搂,唰的抽出驳壳枪,问道:
“没弄错么?”
“我亲眼看见的!”
“好,好,好地方! 当场枪决, 还省得咱们召开群众大会哩。”他转头对同志们说: “事不宜迟,跟我走!”
鞭子一挥,疾驰而去,一直到了庄内广场的戏台前。宋励华同志留下几个人在外边接应,自己只带一个人穿过人群,直奔雅座,一手就揪住了红枪会头子的衣领,像提小鸡一样,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用枪点着他的脑袋,喝道:
“你可知罪?”
这小子正看得着迷,哪料到这一手,顿时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说:
“兄弟知……不………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这边一嚷,全场观众都扭过头看起热闹来。宋励华一见正是扩大影响的机会,就大声说道:
“不知道我就告诉你,红三村人民法庭因你破坏‘反资敌’运动,依法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
群众一听红三村来人了,立刻闹闹嚷嚷,呼喊起来:“枪毙!枪毙!”
宋励华同志说:“乡亲们,共产党就在你们身边,给你们撑腰,放心大胆地干吧!坚决不给敌人一颗粮食、一两棉花,饿死他们!困死他们!”
群众喊起了高昂的口号声,就在这口号声中,红枪会头子被拉出去枪毙了。这件事,大大地煞了一下敌人的气焰。
毕寨的伪区长周花脸知道这事之后,大骂王庄红枪会头子是笨蛋,不成器,他夸口要亲自给土八路点厉害尝尝。他带了几个亲信去找顽军,策划进攻红三村。途中,夜宿周家集。宋励华得到消息,对同志们说:
“走,去尝尝他的‘厉害’是什么滋味!”
他们又骑上马飞奔周家集,把周花脸和几个汉奸堵在被窝里点了名,无一漏网。
这样,宋励华他们骑着快马,在西部顽军占领区里神出鬼没地穿来穿去,处决了一批汉奸和坏蛋,打下了敌人的气焰。汉奸和顽军们人人自危,互相告诫:“安生点吧,坏出了名,就要去找周花脸了。”群众看在眼里,喜在心间,曾一度受挫的“反资敌”运动又热火朝天地搞了起来。
西边两股匪军要啥没啥,吃不上,穿不上,被群众逼得走投无路。马逢乐狗急跳墙,主张攻打红三村,博取日寇欢心,以便得到补给。可是打头阵的胡罗头和他有旧隙,迟疑不前。地委了解到这个情况,就请杨二短腿代我们去游说胡罗头,争取他中立。
杨二短腿原是小土匪头,我军来后改邪归正,心向我们,热心抗日。此人了解土匪内情,又能说善道,见了胡罗头就单刀直入地说:“老兄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红三村不念旧恶,只要你中立,就互不侵犯。不知你意下如何?胡罗头默默不语。杨二短腿趁势紧逼:“你要硬顶下去,其害有三:第一,以你冻饿之师对付红三村,远非对手,人家主力就在北边,一旦回来,你要自食恶果。第二,马逢乐让你打头阵,吃亏的是你,邀功的是他,对你有何好处?第三,人家飞行判决实在厉害,想必你也有所闻吧?倘若弄到自家性命难保,可就后悔莫及了!”
几句话击中胡罗头的痛处,他答应保持中立。后来,还常在晚上偷偷地卖给我们子弹。 马逢乐孤掌难鸣,也就老实多了。
我们利用狄老乔(土匪头子)做张盛泰、石福启的工作,缓和了关系。王子魁部顽固透顶,摩擦、挑衅的罪行从未收敛,我们几次派出发动群众的干部,都险些落入他手。对这伙顽军,只有真刀真枪跟他干。白天他们打来,晚上我们打去,来回拉锯,形成胶着状态;我们打不开东南的局面,敌人也攻不进红三村。
随着寒冬的到来,生活越来越变得艰苦了。村内储存的粮食将近用完,饥饿在威胁着我们。因此,地委发出了指示,要求共产党员、积极分子们,束紧腰带,拿出一些粮食分给群众。全村上下半饥半饱地坚持着斗争。妇救会的刘大嫂,大儿子在守寨队,小儿子在儿童团,每天只能喝上两碗玉米糊糊;单身汉杨大爷,不仅缺吃少穿,回家还要睡凉房冷炕。但是,他们仍然是起早贪黑地守寨、巡逻、到敌区去瓦解顽军,没有丝毫松懈。地委每天要给坚持敌区的各县委送信。不论刮风下雨、黑夜白天,也不论任务分到谁身上,二话不说,拿上信就走。天寒地冻,向大姐带着妇救会员,把在全村募集来的棉花和旧布,做出上百件棉坎肩,送给守寨队。更令人感动的是我们的房东刘彩云老大爷。过去他们全家和我们地委干部都是在一起吃饭的,这个时期,他总是找出许多借口和我们分开吃。他把苞米饼子端给我们,一家老小却背着我们喝稀粥。
一天深更半夜,王四大爷又找到我们。他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报个信。俺邻居到保安旅看亲戚,听说他们明天要攻打红三村,你们得早作打算。”
近日顽军调动频繁,有进攻模样,我们早有准备,这回经过研究,决定改变一下过去硬顶的打法,把敌人放进来,关门打狗,彻底歼灭。
忙了一夜,万事就绪,民兵们鸦雀无声地埋伏下来。这时天还没亮,冷月在云堆中时隐时现。战前的心情照例是紧张的,我毫无睡意,生怕稍有疏忽影响全盘歼敌计划,不由得又走出来检查一番。路上遇到手提小油灯的刘琦老大爷。他一不是守寨队的干部,二不是守寨队员,可是他每晚都要提着油灯四处查看:队员睡得如何?岗哨是否尽职?寨门上的滚木灵不灵?…稍有漏洞,他就把八字胡一翘,猛批评一通。看样子今天他很满意,一脸笑容地对我说:
“健民,你来看看吧:小伙子们劲可真足,就等敌人上钩啦。”
我跟着他慢步走着,只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全刘岗鸦雀无声。村口的砦门大敞着,像张着大嘴等着吞噬敌人。如果走进院子,就可以看到窗口、墙头趴着聚精会神、屏着呼吸的守寨队员。伸出来的刺刀和长矛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点土炮用的香头,冒着缕缕青烟。
看到这些,刘琦老大爷得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诸葛亮的‘空城计’是真的,只能吓走敌人;咱们的‘空城计’是假的,管叫敌人全军覆没!”
左等右等,东方破晓,才听到远处有阵阵狗叫声。队员们说:“妈的,可来了!但是仔细一听,狗在东边叫,敌人攻击方向可能是曹楼。有人泄了气,把枪放下,说:
“白等半天,让人家曹楼打上了!”
“咱刘岗可是一场空欢喜!”
刘琦老大爷八字胡一翘:“吵什么?楼也是共产党的天下,曹楼打敌人,咱们去抄后路,不是一样吗?”
大家这才不吭气了。
敌人果然先攻打曹楼。曹楼也是寨门大开,里面静悄悄。王子魁的部下卢朗斋率保安团几百人,赶到村口停下来,以为人都跑光了,便命令部下进村烧房。
守寨队员们严密地注视着敌人,等敌人进到街中心,房上、墙头的土炮、步枪齐鸣,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抱着脑袋往回退缩。卢朗斋眼睛冒火,把手枪一举:“冲,冲,冲上去官升一级,赏大洋二十元,是银大头!被吓破了胆的匪军根本不听这一套,仍从原路撤退。这时,鼓声震天,杀声四起,伏击队一闪而出,百余名手执大刀、长矛的健儿,堵住敌人的去路。长矛对刺刀,丁丁当当,与顽军厮杀起来。激战足有半个小时,敌人且战且退,撤出曹楼,在一块田地里整理队伍。刚一停脚,宋励华带着警卫战士杀来,短兵相接,就地展开激战。
这时,我们刘岗民兵根据“一村有情况,各村齐支援”的规定,立即出动支援作战。小伙子们跳过墙头,海潮一样地涌过去。刘琦老大爷也在人群中边跑边喊:“冲啊,不要放跑一个敌人!”
宋励华他们正和敌人战得难解难分,见我们赶到,士气大振,越战越勇。敌人见势不妙,又向伊庄方向窜逃。谁知伊庄民兵也已“恭候”多时,当下开枪阻击,又杀伤一些顽军。这样,敌人处处挨打,晕头转向,不顾还枪,不敢停脚,丢下大量的死尸和枪支弹药,四散奔逃。
这次战斗的胜利,使我们得到了武器弹药的补充,进一步壮大了三村民兵的力量。而伪顽头子们却大为震惊,不得不悄悄收缩阵地。我们趁机打出去,收复了一些地方,并击溃了从毕寨出来抢粮的几十名日伪军。
春风吹醒了大地,阳光赶走了严寒。短短三个月,鲁西南根据地经历了退缩——坚持—— 打出去的艰苦斗争过程,巩固下来了。一九四○年底,主力部队返回根据地,连打几仗,终于把顽军赶出了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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