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我查哨回来刚刚躺到炕上,忽听窗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哗啦一响,一个自卫队员吁吁带喘闯进屋里:“王主任,村西树林边上有一伙黑影向村里摸来,八成是敌人……”我一骨碌爬起来,刚要去报告区长,四处放哨的人接二连三地跑来报告,都说发现了敌人。
看这阵势,一定是望都的敌人有计划地包围了村子。怎么办呢?全区干部在这里开会都还没有回去,而主力部队不在,我们区小队的人又太少……我急忙找到于和堂区长。他当即决定:立刻通知干部和群众,趁天亮之前,朝不同的方向分组突围。
按照区长的命令,我带一批自卫队员和群众向小柳陀方向冲去。但是已经迟了,我们刚到村口,嗒嗒……一阵机枪迎面扫来。接着,其他突围方向也响起密集的枪声,看样子也被敌人堵了回来。眼看天快亮了,敌人越逼越近,没有夜色掩护要突出去就更困难了。正在着急,猛听得有人喊道:“小胡,胡世辉同志,我们往东南冲,吸住敌人,掩护区政府和群众突围!”
听声音是区工会主任贾文进同志。我不由得心里一热。这真是个好办法,这种舍己为人、解决危局的办法,只有最好的同志才能想得出来啊!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向东南猛跑下去了。那边的枪声随着更加激烈起来。趁着敌人把火力转向东南角的空隙,我带着人向西南方向冲了出去。
一气跑了二三里路,停在一片柏树林里。这时天已发亮,我清点了一下人数,只有几个队员和几十个乡亲冲了出来。再向柳陀方向望望,那里枪声已经渐渐稀疏了,顺风吹来一阵阵女人、孩子的哭叫声,忽然,一道浓烟窜上天空,跟着腾起一簇簇火光——鬼子放火烧房子了。
我们站在坟堆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被敌人焚烧着的房舍,心像火燎似的。这时大家共同担心区长、贾文进和小胡他们冲出来没有,村里的人们怎么样了?
后来我们打进村里,才听说就在我们突出来的一刹间,敌人从四面八方冲进了村子。鬼子和汉奸敲门砸窗,点火烧房,折腾了一阵之后,就把没有突围出去的人赶到村东南的广场上去。
宽阔的广场被阴暗潮湿的晨雾和浓烟笼罩着,四周站满了杀气腾腾的鬼子和伪军。明晃晃的刺刀,乌黑的枪口,对准着手无寸铁的人们。日寇驻望都的最高指挥官大队长村上,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讲:“……皇军的爱护百姓,除暴安良的,谁是八路,快快的指出来-…”
人们沉默着,瞪着仇恨的眼睛。
这时,一个汉奸走出来,历声吼叫:“你们都聋啦!谁是共产党?谁是区干部?要是不说,可别怪我姓耿的不客气!……”
原来他是耿超然,汉奸特务队长。这家伙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是柳陀人民的死对头。早在抗战爆发的那年,他就和他叔耿继先搞了个“保卫团”,横行霸道,奸淫抢掠;后来八路军到了这地方,耿超然等被抓住,经过教育又释放了。可是“狗改不了吃屎”,叔侄俩跑到望都当了汉奸,这时候又领着寇兵来行凶杀人了。弄清了面前的敌人是谁,大伙的心里反而更踏实,今天落到这种人的手里,不死也得去层皮,人们决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场子里更静了。
“别他妈的装蒜啦!不说就完事吗?”耿超然见没人搭腔,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朝着大家抖了抖。“叫你们说,你们不说,那咱就按名单点,点到谁,谁就站出来1他随手打开名单:“王四宾——于和堂——贾文进——赵壮儿——胡世辉……”
人群里浮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这都是些熟人的名字,也许,人们还说不上谁是党员,但谁都知道他们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好干部,有区委、区长、工会主席、农会主席……是他们带头团结了全村的贫雇农户实行减租减息,大闹生产,使全村三百多户贫雇农吃上了饱饭,穿上了衣服。他们,给人扶过犁,挑过水,在一个锅里搅过稀稠,全是些贴心的亲人哪!可是现在敌人却指着名字要他们的命。他们在哪里,是不是都突出去了?有谁还在这里?人们不约而同地四下里张望起来。发现谁不在场了,便觉得一阵轻松;看到一个熟识的面孔,心便不由得一沉,连忙装得像陌生人似的转过脸去。
耿超然念完名单,得意地叉起腰向场里望着。他满以为有这么一招,便可以把几十个共产党员捕获。但是,场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他破口大骂起来:“都他妈的哑巴啦!快,谁指出一个共产党,马上放他回家,要不,哼!……”他“铮”地抽出战刀。
回答他的还是沉默。人们挤得更紧了,谁都竭力想用身体掩住自己的亲人。场子里更加寂静,连孩子也不哭了,只有晨风掠过村边枣树的干枝,凄厉地响着。
在这些坚强不屈的人们面前,鬼子汉奸的一切伎俩都显得那么愚蠢、可笑。耿超然走过来,仔细端详起每张忿怒的面孔,忽地抓住村青抗先队长刘文林:“你说,谁是共产党!”
“不知道!”刘文林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小子!”耿超然命令身旁的伪军:“给我揍!”三四个伪军,抡起缰绳疙瘩,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刘文林牙一咬,把身子一挺,一阵麻绳抽打,连吭都不吭一声。一个鬼子兵抢上去,背起刘文林就要往下摔。耿超然连忙谄媚地递上一条麻袋。几个鬼子把刘文林装在麻袋里,抬起来,摔下去……。光光的场院里拼起了尘土,血,从麻袋里涔涔地流下来,把地皮都浸湿了。刘文林却仍然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最后,耿超然把一条绳索套在刘文林的脖子上:“说!”谁是共产党?不说就勒死你!” “呸!狗汉奸……”刘文林一口血痰啐在耿超然的脸上。耿超然揩着脸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抓着绳子两端的伪军用力一拉,刘文林倒下了。
就在这时,区委房东王和五一家被押进了广常押他们前来的汉奸在耿超然的耳旁嘀咕了几句,耿超然阴险地走了过去,一把抓住王和五的领子:“老家伙,看到没有?快说,谁是共产党?”
看到眼前的情景,王和五明白了。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有四十几年给地主当牛作马,要不是两年前共产党来到柳陀,这把老骨头还不知喂了哪庄的野狗哩!如今他怎能把恩人往虎口里送?他静了静心,把头一扭说:
“不知道!”
这一下,可把耿超然惹火了。他的脸气得像块猪肝,抓住老人的胡子猛力一拽。老人的胡子连皮被拽下一块,鲜血流淌下来。王老汉两眼血红,浑身发抖,大喊着:“狗日的!老子和你拼了1说着向耿超然撞去。耿超然急忙闪开,抡起战刀恶狠狠地向老人砍去。就在这紧张的一刹间,突然人丛里跳出一个人来,把手里的木棍一举,“当啷”一声,把将要落到老人头上的战刀打到一边去了。大家看得清楚,这人正是青救会干事胡世辉。
原来,胡世辉完成了掩护突围的任务后,带着一个区小队员退向村里,想换个方向突围。刚走到村口“扑通”被一个软软的什么绊了一跤,仔细一看,是王风雨老大爷。他被鬼子打伤了腰,正在地上挣扎着。胡世辉二话没说,一弯腰背起王大爷就跑。一群敌人正向他们追来,他叫那队员赶快背起王大爷向西南方向跑,自己抽出最后的一颗手榴弹,向敌人甩过去,然后趁势跑进村里,穿过几个院落,来到王和五的家里。王大爷刚想把小胡藏起来,院门哐啷一声被踢开了。王和五一家,和胡世辉一起被押到广常
这时,胡世辉已被一群伪军七手八脚地绑了起来,鬼子指挥官村上抽出手枪走上来,疯子似的冲着胡世辉叫道:“胆子大大的,八路的是,死啦死啦的!”
村上刚要举刀,人群里忽地跑出一个老大娘,头发披散着,趔趔趄趄跑上前去,一下子扑到胡世辉的身上。接着,一个小孩子也哭喊着跟上去,紧紧地揪住老人的衣襟。大家认得出正是王和五老大爷的老伴和他的小儿子银乱。老大娘用身子护着胡世辉,说:“他不是八路,他是我的大儿子。”
“谁是你的儿子?他是共产党,你敢认!”汉奸们一阵拳打脚踢,把银乱娘踢倒在地。老太太挣扎着爬起来,又张开两臂扑到胡世辉的身上:“金乱,我的好孩子-…”老太太泣不成声了。
村上向孩子走去,指着胡世辉问着:“小孩,他是你的什么人?”
人们心里一紧,只怕五六岁的孩子不懂什么,要是说出实情,那么胡世辉就会立刻遭到毒手。老大娘瞪了孩子一眼,扬手一推,说:“愣什么,还不找你哥哥去!”
“哥——”孩子飞快地跑到胡世辉跟前,紧紧抱住他的腿。小胡顺手擦了擦孩子脸上的眼泪,自己眼里的泪水也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村上望望这个,看看那个,实在看不出一丝破绽,便凶狠地挥了挥手枪:“一家的八路,统统死啦!”
几个鬼子端着枪围上来,喀地一声推上子弹。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人群中的贾文进挺着胸大步走出来,喝道:“住手,要找共产党吗?我就是!”
贾文进是在和胡世辉失散以后落入敌人手中的。他在群众的掩护下始终没暴露身份。此刻,他眼看着王和五一家都要遭到毒手,再也忍耐不住了。可是,乡亲们宁愿自己受害,也不让自己的干部落入虎口。人群中一阵骚动,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他胡说,他不是共产党!”
“他不是呀……”
“别信他的话,他疯啦!”
“乡亲们!”贾文进压住大家的喊声,“谢谢你们!咱不能让王大爷一家子吃亏1他转脸对耿超然说:“姓耿的,祸害老百姓算什么本事,把他们放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你先放人!”贾文进命令道。
胡世辉身上的绳子解开了,王和五一家三口人,被含着眼泪的乡亲们扶回人群。
耿超然绷着脸对贾文进说:“该说你的名字了!”
“贾文进!”
“噢,贾文进,区工会主席!好,既为老百姓,那就烦你伸伸手,指出谁是区干部,谁是共产党!”
“要杀要剐就我一个,他们都走了!”
“你的撒谎,打!”村上暴跳如雷。一阵鞭子落下来,贾文进昏了过去……
人们一批批被陆续押到广场上来。在最后被押来的人群里,汉奸发现了一个穿戴花梢的年轻妇女。她是王俊英,向来胆小怕事,汉奸把她拉出来,用刺刀对准他的胸口:“你说,他们都叫什么名字,要不就挑死你!”
王俊英脸色苍白,两腿发抖,挨着前边的乡亲数道:“王豪儿、安东海、王合义……” 眼看就要指到名单上的人了,整个场子紧张起来。人们苦挨非刑逼讯,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干部,现在王俊英只要一张嘴,一切都完了。这时从后边上来一个姑娘,一把拉住王俊英的后领,瞪着眼睛厉声说:“你不是柳陀人,能认识谁?不准你胡言乱语!”
说话的这人,就是村西头王家的大女儿王心子。
这一来,人们的视线转到王心子身上了。曾在柳陀被关押的耿超然的母亲和妹妹看到王心子,疯狗似的扑上来,对村上说:“她是个妇救会员,就是她看押我们的, 还有她, 她 ……。”接连指了十几个青年妇女。
“统统的妇救会?”村上指着王心子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抗日!”王心子看耿家母女告发了,干脆说个痛快。
“花姑娘的抗日?哈哈……”村上发出一阵轻蔑的狞笑。
王心子红扑扑的脸,登时气得煞白。她飞起右手,“啪”一下打在村上的脸上:“狗东西!你看我能不能抗日!”
村上吃了一记耳光,暴跳着拔出战刀,向王心子奔去……
正在这时,“轰隆,轰隆!”村外响起了沉重的炮声,我们冲出去的区小队、村自卫队和从东北角赶来的八路军二支队,向敌人发起了攻击。敌人顾不得屠杀了,押着柳陀村的五十多名男女同胞和抢劫的财物,慌慌张张向望都城逃窜。我们边追边打,一直追到望都城边,虽然给了敌人以杀伤,夺回了少数财物,但终因兵力不足,没能救出被捕的群众。
当天晚上,我们接到区长的通知:五十八个被抓去的同胞,关押在望都城里的监狱里,敌人正在对他们进行严酷的审讯。
区里尽了一切努力,想把他们营救出来,可是,没有成功。他们全遭野兽们杀害了。 烈士们在监狱、在法庭、在刑场上和敌人进行英勇斗争的英雄行为的详情细节是难以知道了,只是很久以后,才从敌人的监狱看守和望都市民那里了解到些概略的情况。从这些概略的介绍里,我们已清楚地看到,这五十八个人,是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女,是真正的柳陀人! 敌人所施用的毒刑,简直残暴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压杠子、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把烧红的烙铁放在他们身上……敌人企图用这些非人的毒刑,从革命干部和抗日群众口里得到我根据地的秘密;但是,他们所得到的都是一句话:“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走狗!” 在女监牢里,女同胞们从进牢房的那一刻起,便集体宣了誓:“决不投降敌人!”优秀的中华女儿,忠实地实践了自己的誓言。除了严刑拷打以外,敌人竟惨无人道地把一束束的钢针刺进她们的胸脯,把打碎口的啤酒瓶子,扣在她们的乳房上,用力旋转,把一壶壶滚开的水浇在她们头上……敌人一面用刑一面狞笑着:“怎么样,还抗日吧?”
“抗……抗……”她们昏倒在地上,还大骂敌人。
……
阴历三月初十,这个阴暗的黄昏,是五十八个柳陀人英勇就义的时刻。
宪兵队的大院周围,站满了荷枪实弹的鬼子汉奸,中间挺立着五十八名不屈的人们。直到这样的时刻,敌酋村上还不死心,想再来一次劝降。可是他讲了没有几句,一双戴手铐的拳头举起来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接着,几十双拳头一齐挥动,手铐碰击着哗哗地响。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敌人十分惊慌。“劈劈啪啪”一阵急骤的枪声,站在前排的英雄们倒下了。剩下的二十九个人,拖着沉重的镣铐,被押向城外的刑常
沉重的脚镣撞击着望都城的大街,也撞击着敌占区同胞们的心。人们隔着窗眼、门缝,注视着柳陀村的英雄儿女们。他们衣服破烂,满身创伤,但却挺胸昂首,激昂地喊着口号从街上走过。人们眼泪流在心坎上,口里暗暗地叨念着:“柳陀人是好样儿的!“中国有这样的人就不会亡!”
是的,柳陀人是永不屈服的!开饭铺的王老开就听到了王心子姊妹这样几句激动人心的对话——当她们蹒跚地走上南关石桥的时候,王心爱向姐姐王心子说:“姐姐,咱就这样死了吗?”
姐姐豪迈地回答:“怕什么!全中国的姑娘多得很,鬼子杀不完,她们会为我们报仇的!” 在城西南沈家庄边的一个柏树坟里,在青苍苍的柏树下,二十九个男女同胞遭到了野蛮的屠杀——男人被割去了耳朵,再剁去双手,最后砍了头;妇女是被刺死的,有两个孕妇,肚子被挑开来,几个月的婴儿,被刽子手用刺刀戳得稀烂……
这是柳陀人民的血海深仇!这是中国人民的血海深仇!
五十八个英雄的殉难,传遍了望都、唐县,传遍了整个晋察冀边区,唤起了每个同胞心底的仇恨,激励着每个抗日杀敌的八路军战士。∵区抗日军民向敌人展开了强大的反击。 血债要用血来还!正如烈士家属王老先生在追悼大会上所说的:“我们柳陀人是越杀越强,越烧越旺!老子死了儿顶上,哥哥牺牲弟上前。我村人民掩埋了亲人,揩干了眼泪,又拿起了复仇的刀枪。在全区参军大会上,不久前才入党的共产党员张清山说:“共产党员是杀不完的,贾文进、胡世辉虽然死了,他是我们青年的榜样……。”贾登石说:“我哥哥被鬼子杀死,我誓死为兄报仇1王家印说:“我媳妇死在敌人手里,杀妻之仇不报,死不罢休!不到半天工夫,光柳陀村参军的战士就足够组成一个排了。张清山同志带着三十多名复仇的战士,走进了主力军的行列。他们保持了一个完整的建制,并且获得了一个英雄的名字:“柳陀排”。
怀着对敌人的刻骨仇恨,继承着烈士们英勇不屈的精神,柳陀村在战斗着。烧毁的田园修葺起来,破坏了的抗日团体重新组织起来。村里全体青壮年都参加了自卫队,担任着破公路、捉汉奸、对敌警戒、掩护生产等等任务。这年秋天,全边区子弟兵向敌人的交通要道发起大破击,在那著名的“百团大战”中,我们柳陀的自卫队全部参加了战斗,配合主力把敌人交通线打了个稀巴烂!
柳陀,这个坚强的抗日堡垒,永远屹立在平汉路侧、唐河岸边!柳陀的英雄人民,永远不屈,永远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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