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七年,我在河北卢龙县乡村师范学校当校长。一九三三年长城战役后(我参加了长城战役),那时的冀东正处于苦难之中。一九三五年大汉奸殷汝耕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支持下,粉墨登场,搞出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冀东人民实际上处于亡国奴的地位,由于汉奸当道、日本“浪人”横行,加上土匪蜂起,恶霸盘剥,弄得民不聊生,广大同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冀东大好河山,顿时变成了人间地狱。当时,虽然叫什么“自治政府”,实际上完全是日本人说了算。就是我在的那个学校,也派去了一个日本人,叫高桥。名义上是教员,实际上是做监视师生言行、推行奴化教育、培养亲日分子等特务工作的。这个人是个典型的帝国主义分子,非常仇视中国人。一天晚上,我从他的屋前过,见他在屋里,手持木棒,满脸杀气,向放在桌上的枕头猛打,嘴里还咕噜着:“支那猪仔,死啦死啦的!看到这种情形,真把我气坏了。民族自尊心使我再也忍耐不下了,我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常这下子坏了。没过几天,来了一个日本人,是县里的顾问,还带着个翻译,说是来“视察”的。一到学校,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四处找岔子。最后竟威胁我说,经费不足,学校停办。
人民的苦难,自身的遭遇,使我常常彻夜苦思:怎么办呢?逆来顺受,当亡国奴?不甘心;起来反抗?“秀才造反,三年无成”。正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我想起了中国共产党关于团结全民族进行抗日的事。关于共产党,我以前就听说过。既然共产党主张抗日,我为什么不去找共产党呢。找共产党去!想到这,心里豁然开朗。可是到哪里去找呢?我发现反动派的报纸上登着:“共产党煽动开滦工人罢工”、“共产党煽动滦师学潮”。我想,这样说来,滦县一定是有共产党了。于是。我就跑到滦县去,找我认识的一些人,可是谁也不说自己是共产党。结果白跑了一趟。回来之后,觉得这样无目的地瞎跑不行,同时又想:滦师闹学潮,可能滦师中就有共产党。于是,我借口辞退了三名原有教员,又设法从滦师毕业生中聘请了三位新教员。其中,有一位女教员,名叫刘兰香。经过一段观察,觉得这个人很正直。于是我向她表示了要找共产党的诚意。她说她不是共产党,但她五弟有个朋友叫阮务德,在滦县城里养病,可能是个共产党员。我说,我要去见他,她当下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
我拿到介绍信后,便匆匆地上了路。由于心里高兴,脚底有劲,觉着没费力就到了滦县城里。经过询问,终于找到了这位阮先生。此人高高的个头,略黑的脸膛,非常健谈。他看了介绍信之后,就一见如故,从家庭生活和学校情况谈起,一直谈到当下时局。我抓住话题,以试探的口吻问:“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应该怎么办呢?”
他看了看我,也许有些不放心, 也许是在考验我, 回答说:“当亡国奴呗1我说:“当亡国奴?不甘心,不把日本鬼子赶出去,还能算是中国人1“要把鬼子赶出去,当然好1他看了看我,接着庄重地说道:“抗日不是少数人的事,不能只凭热情。要多交朋友,多学知识,团结起来才有力量。”
那时,我还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于是我又焦急地问:“找不到共产党,又想不出办法,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未动声色,慢腾腾地说道:“会有办法的,多和朋友商量,等待时机嘛!”
这席谈话,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虽然不满足,但也得到了不少启发。阮先生叫我多交朋友,多团结人,等待时机,一定是有道理的。历史上无数英雄人物,像陈胜、吴广、洪秀全等,都是出自民间。对,就这样办。从此,我就在这方面下功夫,除了贫苦农民之外,什么饭馆的堂倌,引车卖浆的,甚至保安团的团丁等等,我都和他们交朋友。我想,说不定在这些人中就有抗日的志士。然而,要“造反”,还是不得其门。
二
到了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开始感到在冀东大地上似乎刮起了一股热风:乡亲们在街头巷尾小声议论,说是听去冀中贩牛的人讲,那里的老百姓都起来和日本人干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精神为之一振,昔日的苦恼一扫而光。
可是,就在这时,原籍村里来人找我,说是父亲病危,要我急速返里。我骑上小毛驴匆匆往回赶,到了家,父亲已是奄奄一息,不久病故。
办完丧事,我的心又回到“怎么办”上来。这时的冀东,到处谈论抗日的事。我想,原来阮先生说“等待时机”,现在就是时候了。于是我请人到城里去找阮先生,商量起事,可是去人说,阮先生早已走了。
怎么办呢?等是不能再等了,我想,只要干得正当,不祸害百姓,共产党知道了,迟早会派人来,那时再让贤。于是,我把心一横,决定立即组织起来,并着手做起事的准备工作。要起事,首先得有个名,叫什么名呢?想来想去,起了个“华北人民抗日第八路军第九总队”这么一个名字,接着又派人到滦县车站秘密刻了一个印章(那时叫关防)。用毛边纸印了一些委任状,准备拉起部队后随时加委使用。
在组织人员方面,我委托给了王殿,这人和我同村,照乡里称呼,我管他叫表兄。他家一贫如洗,给地主看过坟,扛过活,当过兵,也坐过牢,为人又很讲义气。因为他个子高大,人们在他姓名前边加了个“大”字。在这以前,一天我对他说:“大王殿,家贫出孝子,乱世出忠臣。日本鬼子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你就不能做个精忠报国的抗日英雄吗?”他回答说,如果你领头我就跟着干。决定起事以后,我想王殿这人走南闯北,交游广,朋友多,于是我就把这个事交给了他。
那个时候,还兴“名片”,可以当介绍信用。为了便于联络人,我给了王殿半盒名片,他很能干,没过几天,就联络起一大批人。
原来,大王殿自那天以后,背了一个用红布包的匣枪壳,直奔一个叫商家村的地方。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庄,我曾经在那里当过小学校长。他到那里后,立即找到几个穷朋友,对他们说:“高校长当了抗日军司令, 有志气的哥们跟咱走1谁都受够了日本人的气, 听说 “八路军”、“打日本”,很快就有一批人加入进来,大王殿一看就说:“好,咱们枪不够 (其实管用的一支也没有),到大户家收去! ”他们到了地主家,开门见山地说:“高校长当了抗日司令,为了抗日叫我们来收枪,请把枪交出来。”嘿! 抗日的旗号真管用,比较开明的当场就把枪交了出来,不愿交的也被逼着交了出来。后来,他到无税庄,也用这套办法,结果,很快解决了枪支问题。
三
队伍拉起来后,全部集中到无税庄。一天夜里,王殿派人来接我,说队伍拉起来了,有三四百人。我骑毛驴到了这个庄子,挨户看望了新集合到一起的抗日志士们,表示欢迎和感谢。经过交谈,使我了解到,他们之中,有的是给地主扛活的长工,有的是从关外跑回来的苦力,有的是青年学生,还有学校的教员和所谓的江湖好汉。这支刚组织起来的队伍,尽管穿戴形形色色,武器也是各式各样,但不愿当亡国奴的心愿是一致的。
第二天早饭后,队伍到村西孙家坟地集合,我站在一个坟头上开始讲话。过去,我给学生上课,并没有什么感觉。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心情却非常紧张。但是,一看到短短几天中,集中了这么多人,又感到非常高兴。我说:“亲友们!弟兄们!国民党平时征粮派款,鬼子一来,他们跑的跑了,逃的逃了,留下的当了汉奸,和鬼子合伙欺压咱们。如今,咱们造反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打鬼子,除汉奸,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此话在理,怎么干,你说吧!”下面有人插话。
我接着说:“愿意抗日到底的请往东边站……”话音未落,人群刷地移到东边,西边留下一块空地。我又说:“想升官发财的站到西边去。”这时,人群纹丝不动,西边那块空地仍然空荡荡的。
大家如此齐心,何愁打不垮鬼子?我内心很激动,不由得向大家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鞠躬礼。我说:“乡亲们,弟兄们,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就能赶走鬼子,过安生日子。”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洪亮的口号声打断了。
接着,我把事先准备好的油印委任状当场授给大王殿、董进信两个大队长和六个中队长。大王殿和董进信站在队前,高举拳头宣誓:
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走狗;
二、不扰民、不害民;
三、服从命令听指挥!
誓词念完,只见一个憨厚的农民,红着脸,踮起脚尖,大声加添了一句:
“谁说话不算数,就五雷殛顶,不得好死!”
这虽是迷信话,可一颗坚决抗日的心却像金子一样闪亮。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开了,认为说得对。
就这样,一支抗日武装由这些纯朴而又坚强的人们组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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