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回忆挥戈北上

Admin 发表于2016-05-01 14:48:38
卢沟桥的枪声已经响过十多天了,日寇正向我内地长驱直入,并且继续增兵华北。在这大敌当前、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南京国民党政府却仍在高唱什么“避免事态扩大”的老调。驻扎在河北省北部的数十万国民党军队仓皇南撤。时局实在令人焦虑不安。
这年秋雨很大,平汉、津浦两条铁路中间的从北平到大名的公路上,泥泞不堪,塞满了扶老携幼的逃难群众和狼狈不堪的溃军。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六年以前,就是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像现在断送华北一样断送了东北的大好山河。在我们东北军里,有谁不惦记那呻吟于日寇铁蹄下的父母妻小?有谁不缅怀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甚至夜里闭上眼睛,也常常梦到冒着敌人的炮火,打回了老家,和家人欢聚一堂。可是醒来听到的却是“向南撤退”的命令,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一天,部队宿营了。路上的情景又在脑子里翻腾起来,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我索性走出屋子,向旷野踱去。秋夜,繁星高悬,秋虫唧唧。一棵高大的枯树,孤零零地伫立在苍茫的夜色中,阵阵寒风吹来,发出低沉的飒飒声。这时,我隐约地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婉转忧伤的歌声。在这漫漫的长夜里,士兵们都还没有入睡,不约而同地唱着那首令人心酸的歌子: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悲壮的歌声,紧紧扣着我的心弦,我不由自主地向歌声走去。可是,当我走近时,歌声突然停了,四周霎时死样的沉寂。我感到有些窒息。
“唉!”一声叹息打破了寂静,听来是那样的沉重。
“又唉声叹气了!”另个声音说道。
“堂堂几尺高的男子汉,要劲,满身是,要枪,手里有,眼看着日本鬼子横行霸道不让去打,真是活受罪!”
这话勾起了大家的心思,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妈拉巴子的,蒋介石跟秦桧一样,把咱东北送给鬼子还嫌不够,又要送华北了!”
“他呀,就会坑害咱们杂牌军。每月发那么六角钱,够喝西北风的!再看看这穿戴,简直像个叫花子。这窝囊气我可受够了。”
“有朝一日,老子不干了。你蒋介石不抗日,中国自有人领导咱们抗日哩!”
不言而喻,这是指我们共产党说的。我听了一阵欢喜,满肚子郁闷之情,骤然烟消云散。几年来党的工作,在这支国民党部队的士兵中生根发芽了。
回想一九三五年夏初,我们东北军一一六师驻扎在北平旃坛寺的时候,就看到了在国民党的卖国政策下,华北一天天地在“特殊化”。驻扎在东交民巷的日本兵,整天在街上荷枪示威,在效外进行军事演习。演习的枪声,给古老的北平带来动荡不安的气氛。人们都在想: “怎么办?”面对着这种形势,想着家乡的沦陷,我们也终日苦闷徘徊。红军长征到达陕北,中共中央提出了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主张,并派刘少奇同志来平津主持共产党北方局的工作。”平党组织在青年学生中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在那难忘的一天,广大爱国青年学生们放下了书本,走出了课堂,手挽手、肩并肩地拥向街头,请愿示威,要求抗日。
“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巨浪,震动了全国人民,也震动了我们东北军里的爱国士兵。不久,党又派了一批东北大学的学生来到我们团里,向我们宣传抗日。团长吕正操也在这时看到了党的宣传品。党的这些活动,更加擦亮了我们的眼睛。因此,虽然外面笼罩着“言抗日者杀无赦”的乌云,但我们团里抗日、进步的要求日增,并在吕正操团长支持下,实行了一些民主措施,建立了经济委员会,并成立了俱乐部、图书馆,增强了官兵之间的团结。反动派仇视这些进步倾向,便把吕团长调走“深造”了。
但是,抗日的历史车轮是不能阻挡的,终于“双十二事变”爆发了。吕团长从西安回来,当晚就把我叫去,兴奋而又激动地说:“这回可好了,蒋介石一手造成的祸国殃民的内战就要停止了。”接着,他以无限崇敬的感情,讲述了共产党如何光明磊落,为国家民族利益不念旧恶,英明地处理了西安事变。最后,他小声地告诉我说:“咱们几年共事,可算得上是知己了。不瞒你说,我已经加入了共产党。你想参加吗?”听了吕团长一席话,我像失去了方向的航船望见了灯塔,高兴极了,当下表示:“我愿意参加。”他说:“很好。不过担子可重啊,既要开展救亡工作,又要保守秘密!”我们差不多谈了一夜,决定以经济委员会为基础,建立党的外围组织——“东北武装同志抗日救亡先锋队”(简称“东抗”),以便聚集和扩大我们的力量。
不久,北方局从北平派来了胡乃超、杨经国、戈亚明等六七个党员同志。他们一来,就到各连当兵,担任“东抗”的领导。经过一番艰苦的工作,“东抗”组织扩大了,再辅之以墙报、时事讨论会和读书会等群众性活动,士兵心里越来越热,抗日呼声越来越高。
“七七事变”爆发时,北方局指示我们:当前政治形势很好,全国人民一致要求抗日。但国民党腐败无能,不敢发动群众,华北战局难以乐观。一旦国民党撤退,就按党的依靠群众开展游击战争的方针,留在敌后打游击!
如今果不出党的预料,国民党军队真的一触即溃,华北战局危如累卵。正当这个时候,听到士兵们要另寻抗日道路的议论,怎不令人高兴!我匆匆向吕正操同志的房子走去。
吕团长在煤油灯下,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见我进来就说:“你看,这样跑下去就要过黄河了。咱们不能只顾跟着他们逃跑,应该另想别法!”
这话正合我的来意,我十分兴奋地说道:“士兵刚才闲谈,也有这个要求,你看,怎么办好?”
他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们和上级党失掉了联系,目前,应先抓紧‘东抗’,团结群众。一面做好准备,一面寻找党的关系。”
我想了一想,觉得也只有如此,压压急不可待的心情,走了出来,去找各连的“东抗” 负责同志。
我们又忍着眼泪,让大片的国土在脚下滑过去。撤到河北晋县和藁城之间的梅花镇一带,占领石家庄的日寇也跟踪而至。嫡系撤退,杂牌殿后,这是国民党削弱异己的老手段。这时,我们六九一团又受命掩护大部队逃跑。
冀中平原,缺山少岭,没有任何天然依托。吕团长在巡视阵地的时候,愤愤地说:“命令在这个地方阻击,真是活见鬼了。”
部队仓促地挖了一些单人掩体。一直没受到阻挡的日本侵略军,便嘶唱着法西斯军歌,大摇大摆地接近了我团防线。国仇家恨一齐涌上心头,士兵们瞪着愤怒的眼情,一阵猛烈射击,百多个侵略军,横七竖八地倒了下去。
步兵受阻,敌人的火炮开始轰击。重炮隆隆,震得天摇地动,我们阵地上弥漫着滚滚的硝烟。多少掩体被摧毁了,多少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倒下了。但是,负了伤的人还在咬着牙和敌人拼着刺刀;掩体被打平了,部队趴在平地上抗击着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尽管如此,阵地仍在逐渐缩小,伤亡越来越多。面对这危急的情况,有的士兵流着眼泪对我说:“连长,咱要有炮压压敌人的炮火就好了,敌人的步兵我们包打!”可是蒋介石从不舍得装备“杂牌”,我们根本没有重武器。也有的向我说:“连长,要是有后备部队上来,咱还能把敌人打回去!” 可是,主力已经跑出了一二百里了,有谁管战斗的胜负,有谁管我们的死活?这一切引起部队的莫大的悲愤!有个伤兵临死的时候告诉我说:“沙连长,我不行了。家里有个老娘,请你给她老人家写封信,说我没打回老家去,是蒋介石不让碍…”
我的眼睛湿润了,心想:快把士兵们从蒋介石罪恶的手里拖出来吧!这些勇敢正直的人们,一旦处于我们党的领导之下,会成为真正的抗日力量。
情况益发严重,一营被围于梅花镇,经过一天拼死拼活的激战,才在三营配合下突围出来,赶到团部驻地四德村。
部队靠拢在一起,我又去找吕团长。他正在战壕里,手拿着两份电报,焦急地望着战场上的情况变化。炮弹就在附近爆炸。我走上前去,向他说:“一营突围出来了!”他说:“好。伤亡不小吧!”我点了点头。他又沉重地说:“军长万福麟跑远了,他想借刀杀人,把咱们丢给敌人。”他皱着眉头又想了想,继续说道:“也好,这倒是个机会,就此脱离他们,北上找党,打游击去!”
晚上九点多钟,吕团长把军官们召集在一间大房子里。他以激昂的声音说:“诸位兄弟! 我团的处境大家也清楚。今天军部和旅部都来了电报,让我们丢下一营去赶他们。诸位请想一想,一营是我们患难与共的弟兄,难道我能丢下他们不管吗?”说到这里,他满面愤慨,把电报纸晃了两晃,丢在桌子上。
大家听了,都很气愤,特别是一营的军官,更是恼怒,说:“他妈的,他们的心也太毒了。”一些参加“东抗”的连长,站起来说道:
“我们服从团长指挥,请下命令吧!”
“对,团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外面枪炮声急促地响着,震得窗子不住颤抖。停了一会儿,吕团长说:“感谢大家信任我,我也一定不辜负大家。我不能领着弟兄向火坑里跳。现在主力走远了,如果我们要去追赶他们,一路上困难重重,而且有被敌人包围的危险。依我之见,摆脱当前之敌,到晋县东北地区去。下步行动,到那里再商量!”
大家相继散去之后,几个党员在一起研究,决定通过“东抗”发动和掌握群众,一两天内召开士兵代表会议,讨论北上打游击问题。
夜漆黑,狗在叫着,枪在响着。我们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从敌人的空隙中钻了出来,向晋县以东的小樵镇前进。一路上,只见有不少人在行列里穿来穿去,跑前跑后,这里说几句,那里唠一会儿。他们都是“东抗”队员,在积极和士兵交谈,让党的意图深入人心。赶到小樵镇时,北上打游击,已经成为士兵的普遍要求。
小樵镇,是个较大的城镇,但由于兵荒马乱,市面冷落。士兵代表会议就在这个镇子上的一所小学里召开了。最先到的士兵代表,多数是“东抗”队员。
人们陆续走进一间明亮的课堂,心中充满了激动和不安。在这动荡的年月里,站在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将作最后一次选择。气氛沉重,心情紧张,大家屏着呼吸,等待会议开始。人到齐了,吕团长走到大家面前,随手点上一支纸烟,根据党指示的精神说:“今天不是普通的会议,而是商讨咱们的前途。近来时局令人心焦,还不到半个月,日本侵略军就占领了华北大片土地,可是中央军还是一味撤退。如果我们继续跟着跑,不但不能对抗日有所贡献,而且还有断送自己的危险。我们爱国军人,都有保卫国土收复失地之责。”接着,他讲述了“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军的悲惨遭遇,和去西安看到红军的情形,讲得有声有色,很有吸引力。最后他说:“国民党反动派既然把我们甩下,不要我们了,形势不允许我们有别的选择,面前只有一条路:回师北上,像红军那样,到冀中敌后打游击去。不知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吕团长的话,像在干柴上加把烈火,人们心头的怒火立即燃烧起来。一个队员站起来说道:“国民党不抗日,跟着它干什么?大家想想,在大清河,在任丘,挖了两次工事,一枪没放就撤下来了。昨天总算打上了,那还是消灭杂牌的圈套,白白牺牲那么多弟兄,现在想起来还心疼!”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一连长王洗风,阴森森地说道:“回师北上,我看值得三思。敌众我寡,岂能站得住脚?再说,脱离主力,吃穿又从哪里来?”
军械长霍地站起来,愤慨地驳斥:“只要不糟蹋百姓,狠狠打鬼子,老百姓不会让我们饿肚子!”
另一个连长又出来插话:“我看还是慎重为宜,万不可草率从事。”上打游击,请问,咱们哪个打过游击?”
“这话不对!”九连长紧握着拳头高声喊,“我们有不少人在西安向红军学过游击战,也不算太外行。我代表全连士兵拥护北上!”
屋子沉寂了。有人六神无主地四下观望,有人低头拼命吸烟,也有人急得干跺脚。双方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我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这时,一直没有发言的士兵代表,听有人反对北上,争先恐后地开口:
“天天唱打回老家去,往南跑干什么?”
“宁愿北走一千,不愿南下一竿!”
“愿当亡国奴的让他们自己走,我们要北上!”
“对呀,让他自己跟国民党的屁股跑吧!”许多人同声喊着这句话。人们叫着,嚷着,挥动着手臂,围着那几个反对北上的军官质问,屋子里充满了高昂激动的声浪,真理的气势万丈,不可抗拒。几个主张南下的人坐在一角,低着头,吸着烟,脸上一红一白,显得既狼狈又渺校眼看着大局已定,我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党的主张占了上风,吕团长趁热打铁,站起来宣布:“根据大家的意见,全团立即回师北上!”会场上掌声雷动,群情沸腾。吕团长挥挥手:“大家静一静!从今天起,我们脱离东北军,成为抗日的革命队伍了!”又是一片鼓掌声,欢呼声。为了便于接近群众,又当场宣布,废除国民党军队番号,自己命名“人民自卫军”,并推选吕正操同志为司令。
决定北上的消息传出之后,全团莫不欢欣鼓舞,士兵们都找来一些红布,缝在挎包和碗套上,以区别于国民党军队。群众见了我们,开始是不解,后来是争相簇拥,伸起大拇指赞扬我们:“干得对!”小樵镇出现了一片欢腾景象。
一天晚上,我们一千六百多人,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踏上了北上抗日的道路。国民党闻讯后,扣留了我团主要干部的家属,但这并没有阻止我们抗日的步伐。后来他们又派来了一个姓丘的说客,也被我们顶回去了。
部队一旦脱离了国民党,站到共产党的旗帜下面,就发生了变化。”上途中,个个精神奋发,斗志昂扬。每到一处,就宣传抗日救国,检查群众纪律。士兵们不断互相嘱咐:“我们是革命军了,买卖要公平,不能糟害老百姓啊!”
十月末,我们到达了蠡县,我党保属特委军委书记来欢迎我们。终于投到党的怀抱了,我们心情十分愉快,不禁想到:党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这年冬季,我们奉晋察冀军区命令,去铁路西整训,在党的领导和人民的支持下,部队扩大到三个团。年底,在冀西阜平王快镇,见到了聂荣臻司令员。他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北上的行动,毛主席已经知道了。几时去延安,你们会见到主席的。”听到毛主席在关心我们,我们都激动极了,暗暗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八路军的优良传统,回到冀中以后,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开展平原游击战争。
谁在收藏
浏览:634次

评论回复
最新来访
  • 漂流者
    漂流者
  • 东汶之畔
    东汶之畔
同乡纪念文章
同城纪念文章
人物名单
首页
检索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