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刚刚开进天津车站,就听到报童在站台上大声喊着:“看报,看报,惊人的消息,日本鬼子在卢沟桥向我驻军进攻,……”“看报,日军进攻宛平,占领丰台,看报,……”这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车厢中爆炸,人们立刻骚动起来,争买报纸。黑体大字标题,好似千斤重石压在我的心上,怒火在胸中燃烧。
“九一八”事变后,日寇迫使我背井离乡,流亡到北平,考入东北中山中学。“一二九”救亡运动的爆发,使我看清了中国的前途,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后来随校迁到南京,又和党失掉了联系。在南京国民党政府一片“先安内而后攘外”的叫嚣声中,我这个年轻幼稚的共产党员,更是急需要得到党的指引。恰好这时,徐迈伦同志从北平来信,叫我北上参加救亡工作。这封信使我异常兴奋,真恨不得一步迈到北平,投入党的怀抱,投入热火朝天的抗日救亡活动中去。
下午,有列火车开往北平,尽管站长宣布:“这列车能否开到北平,铁路局不负责任。”我也无心理会这话,匆匆走进车厢。
车到丰台,果然被日本兵截祝月台上站满了荷枪的日本兵。我心里盘算:怎么办呢,难道再返回天律?不,就是步行也要到北平去。
我随着人群走向车站里的天桥。几个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在卡口恶狠狠地检查行人。看谁不顺眼,就在谁的胸前用粉笔画个“×”,然后日本宪兵就把他拉去审问,不少人被拉到站外枪杀了。登上天桥,一眼便望到车站东头,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个被残杀的同胞。说不清这时我心里是痛是恨,只觉得心里火辣辣的。我挺起胸走近了日本哨兵。一个家伙可能看我个子矮,年纪轻,用刺刀狠狠拨了我一下,我便乘势出了卡口。
进了北平,就到沙滩的东北中山中学同学会。在那里见到了大半年不见的徐迈伦等同志。徐迈伦同志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来了,信收到了吗?”
“我就是收到了信才动身的。”
“来得正好。”他沉静地说:“党中央已经就卢沟桥事变发出了通电,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抗日。现在正需要人去开展工作哩!”徐迈伦同志是在东北学生中搞学运工作的,为人和蔼可亲,很关心同学,我们都亲热地称他“老妈妈”。这时,城外时有枪声传来,街上也乱糟糟的。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华北局势很危险,蒋介石还说这是地方事件,竟坐视二十九军孤军抵抗,不派援兵。目前同学们的救亡运动正搞得热火朝天,你也参加吧,有多大劲,就拿出多大劲来!”
我在“同学会”住下来。这是个进步同学组织的团体,共同的理想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同学会”像个和睦亲密的大家庭,自己动手搞伙食,有钱的多拿,钱少的少出,没钱的就不出。生活虽然清苦,但工作却很起劲,整天慰问伤兵,到街头上去募捐、宣传,忙得手脚不停。
一天,徐迈伦同志告诉我:“咱们要分别了,组织上派我到陕北去。”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局势吃紧,北方局指示,要已经暴露了身份的同志离开北平,没有暴露的党员仍坚持斗争。”我急着问:“我的任务是什么?”他似乎带点羡慕的心情答道:“党满足你的请求,决定你留下来,脱下长衫,拿起枪杆,搞武装斗争!”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徐迈伦同志临走之前,把我介绍给东北大学的董学礼同志,和东北中学的徐明同志。我们三个都是留下参加武装斗争的。此后,我们就经常在东北大学宿舍研究如何组织武装,联系同学。不几天,就联络了二十几个志同道合的进步青年。组织是初步成立了,但是,没有一支枪,一粒子弹,根本还不能称之为“武装”。我们继续为此东奔西走,四处打听。听说门头沟有三四百名二十九军的散兵,无处投奔,我们便在夜间用绳子从城垛口系下两个人去联络。第三天他俩回来了,不但没找到人,而且差一点被日本兵抓祝这时,有位北大的同学,说他父亲从前在警察局做过事,家里藏着几颗手榴弹,可是也没有找到。
正在一筹莫展,一天下午,董学礼同志匆匆跑来,找到我和徐明同志,叫我们赶快准备应用衣物,说组织要派我俩马上出城去找一支游击队。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他便把我俩领到张希尧同志的住处。张希尧同志是北方局派来组织武装斗争的负责人之一。他只是简单地向我们交代说:“西郊有支游击队,人枪不多,成分比较复杂,党准备去领导他们。现在先派你俩去了解情况。”我们正为找不着枪愁得夜不成眠,听说有这么一支武装,劲就来了,恨不得马上出城。
当时,敌人的飞机终日在北平上空盘旋,郊区响着隆隆的炮声。”平四门紧闭,每天只开放一两个小时,让城郊的蔬菜小贩出入。第二天,我和徐明同志化装成卖菜的小贩,挑着菜筐子在联络员带领下,混出了西直门。
出城不远,就是一个菜园子,有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搭话,才知道他们也是东北人,原在东北军当兵,现在也是准备去参加游击队的。前两天,他们拾了二十九军溃兵丢下的两支枪和几颗手榴弹,就埋在这菜园子里。我们帮助他们挖了出来,徐明和我每人分了一颗手榴弹,便一齐上路。
绕了不少小道,在离城三十里的小高村,找到了游击队。他们正想扩大队伍,非常欢迎我们的来临。
这支队伍只有二十多人,领导人是赵侗(后来叛变)、纪亭榭、宋鸣皋等。他们都在辽宁省山区打过游击,纪亭榭在东北大学读书时,还和我党有过接触。下边成员,大部分是二十九军的散兵,和冀东保安队起义失败逃出来的农民,抗日热情较高。我们把这些情况向党作了汇报。不久,党派汪之力、史进前和张如山等同志参加了这支部队,建立了党的领导;同时又送来了一批青年学生。
七月二十八日,国民党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弃城逃走。”平、天津、 南苑、 宛平……相继陷于敌手。敌人耀武扬威,沿津浦、平汉、平绥铁路,向四处进攻。遵照党的指示,我们这支队伍积极展开了活动,不断摸到西直门、阜成门去搜集枪支,进行武装宣传,联系群众。部队每天在平西敌人各个据点之间跳来跳去。高粱地里,夜露很大,加上秋雨连绵,我们身上的衣服总是湿淋淋的,皮肤都泡白了,起了皱。只有日晒当头的时候,才能舒适地休息一小会儿。大村不能去,小村粮食少,常常以瓜菜代饭。但是大家的情绪却很高。由于我们是积极抗日的队伍,而且对群众秋毫无犯,因而深得群众爱戴。他们看我们穿的大多是学生服,亲热地称呼我们为“学生军”,还不断把收藏的国民党散兵丢下的枪支送给我们。不久,我们不但有了许多步枪,还弄到了几挺轻机枪,人数也扩大到五六十。至此,部队才初具规模。
拳头大了,气也粗了。队员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真刀实枪地干一下。从哪里下手呢?五六十人的小部队,啃不动大据点。选来选去,一致同意先打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那里押着许多共产党员,把他们解放出来,补充到部队里,可以加强党的力量。再说,北平中外记者云集,消息能很快传出去,将鼓舞全国人民抗日斗争的情绪。
主意既定,便马上行动起来。正是九月初的时光,夜晚已微有凉意。几个侦察员带上短枪,摸到离德胜门不远的高粱地向过路的老乡们打听第二监狱的情况。两天以后,把情况摸清了,而且带回一个常到监狱里卖豆腐的小伙子。他十七八岁,个头不高,浓眉大眼,显得十分机灵。他姓张,是个回族人,我们便都叫他“小张回回”。他听说我们要打监狱,便兴致勃勃、有声有色地对我们讲起监狱的情况。监狱里约有一两千“犯人”,二十四个监房,按天、地、元、黄……次序排列,其中洪字、月字和章字号里押的是共产党员和“政治犯”。整个监狱只有五十多个看守人员,四十多条枪,戒备不很严密。……
指挥部公布了攻打第二监狱的决定,全队顿时紧急行动起来,擦枪的擦枪,开会的开会,个个忙得满头大汗。党内也开了会,指定专人负责打开洪字、月字、章字号监房。出发前,管理人员特意犒劳大家一下,做了一顿烙饼炒鸡蛋。大家高高兴兴吃过晚饭,就开始行动了。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小张回回在头前引路,部队沿着曲曲折折的田埂向北郊前进。大约十二点光景,我们接近了第二监狱。夜深人静,菜园里秋虫唧唧,叫得特别噪耳。昏黄的电灯光,阴森森地照着“第二监狱”几个大字。监狱的围墙一丈多高,顶上还装着铁丝网。但监狱的四周并没有武装人员把守,大门紧紧地关着,估计看守一定守在门里。根据这个情况,指挥部便决定不硬攻,先把大门骗开,用两个队乘机攻入,与敌人短兵相接,给他个措手不及,迫使他们缴械;另一队埋伏在通往德胜门的大路旁边,准备打敌人的援兵。
两个队迅速接近大门,隐蔽在墙根的暗处。然后派吴靖宇同志带着几个惯使短枪、胆大心细的队员,上去叫门。吴靖宇同志是东北人,当过伪满的“国兵”,会几句日本话,因为打死日本军官而逃到关里的。当下他朝门上猛踢了两脚,就叽哩咕噜说了一通,叫小张回回给翻译。其实,小张回回也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是按事先准备的话大声喊道:“日本皇军来了,要查看监狱1大门仍然紧闭着,里面也没应声。吴靖宇同志又大声叫骂:“八格呀鲁,门希啦凯(开门)!接着用手擂门。小张回回也在一边帮腔:“皇军发脾气了,再不开门,进去非揍死你们不可!这一咋呼,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吴靖宇一个箭步上去,用枪口抵住看守的胸膛,喝道:“不准动,我们是抗日军,缴枪不杀!这时,后面的几个愣小伙子也一拥而入,把另外两个看守的枪缴了。这三个家伙遭到这突然袭击,吓得魂飞天外,呆呆地站着,浑身发抖。吴靖宇同志指着一个看守说:“领我去找监狱长!”
“他……他不在,只有看守长在……在办公室。”
“领我去找他!”吴靖宇大声命令,又回头叫两个队员掐断了电线。
大队也冲进来了,进门就喊:“我们是抗日军,解放你们来了。”“犯人”听见喊声,高兴极了,也在监房里欢呼。霎时人声鼎沸,激/情洋溢。接着,里外一齐动手砸牢门。有的抬着大木头,有的用板凳和床板,喊着:“一、二、三!”向牢门撞去。前后不到两个小时,所有牢房都被打开了。一两千被囚禁的人们,重新获得了自由。那些砸开了手铐脚镣的“政治犯”,跑出牢房,热泪盈眶地和战士们紧紧握手、拥抱,久久不愿释手。
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被囚禁的人,一律剃了光头,穿着灰色和白色的破烂不堪的囚衣,没有领子,像是僧服。由于饮食居住条件恶劣,个个骨瘦如柴,精神恍惚,有些人直盯盯地望着我们,不说不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党员同志,长期被禁在单间里,几年不能和别人谈话,现在说起话来,舌头都不利落了,看着同志们被折磨成这个样子,队员们不由心头火起,都喊着要打死看守长。那家伙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央求高抬贵手。后来领导上考虑到他没有反抗我们,而且乖乖地缴出了四十几支枪,还帮助开牢门,就放他滚蛋了。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色,指挥部命令我们迅速撤退。走了二十几里路,来到一块大草坪上,队伍停了下来。这时天已大亮。一两千人把偌大一块草坪挤得满登登的。指挥部的负责同志向解放出来的“犯人”们说:“日本帝国主义要灭亡我们中国,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要团结起来抗日。欢迎你们参加我们抗日军。 不愿参加的可以回家。”许多人就是为了要求抗日 “犯罪”的,哪有不愿参加的道理!因此话音刚落,下面就是一片喊声:“我们不愿当亡国奴!”“坚决参加抗日军!”除了年老体弱的以外,大都报名参加了队伍。当场把六七百人编了三个总队。这次补进了一批共产党员,给部队增加了新的血液,他们和部队原有的五六十人都成了骨干。我被任命为三大队一中队的中队长。来时零零星星,回去浩浩荡荡,一夜的工夫,变化多大呀!
这次胜利,不仅给了日寇一个警告,给了北平人民以极大的鼓舞,也是我们这支部队发展的一个关键。党的北方局和北平市委十分关心这个部队,先后又派来王远因等领导干部和几批党员、民先队员、进步青年等,充实部队骨干,还不断给部队经济援助。部队内部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部队已经扩大到三千多人了。
不久,我们奉命到阜平整训,正式改编为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在上级的帮助和八路军老部队的影响下,我们整个部队无论政治、军事都有了飞速的进步,面貌焕然一新。尔后又回到平西,开辟根据地。我们第五军分区,包括昌平、宛平(今北京市丰台区)、怀来、房山、涞水、涿县地区。经过几次战斗,打开了平西地区的局面。
一九三八年七月六日,抗战一周年的前夕,为了打击日本法西斯的凶暴气焰,策应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晋察冀军区决定向平汉、平绥、正太三条铁路线同时发起大破击,我们五支队分头攻南口,打卢沟桥,占领石景山发电厂。
当我们向卢沟桥日军射出复仇的子弹时,正是七月七日,抗战一周年。这多么令人兴奋啊!我不由想到:去年这个时候,日寇正开始到处残杀我们的同胞,丰台车站的悲惨情景,至今记忆犹新。一年后的今天,八路军已深入敌后,开辟了广大的抗日根据地,像几把尖刀插入敌人的心脏,使其陷入困难境地。而我们五支队也在这短短一年中从无到有,成长壮大。这是多大的变化!在北平坚持地下斗争的同志和一百八十万父老兄弟姐妹们听到枪声,一定会感到无限欣慰和振奋,因为党领导的、忠于人民的子弟兵,就在他们身边前仆后继地战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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