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逃难的人过来了。有三五一伙的,也有百十成群的,村外大道上整天不断头。他们带来了许许多多吓人的消息:“日本鬼子见东西就抢,见年轻人就抓,见女人就糟蹋,比当年八国联军更可恶。”“北平城几十万中央军,一枪没放就跑了。”人们在议论:“再过几天,咱这地方也是这样啊!”
和逃难的人一起过来的还有国民党败兵。他们进了村,又牵牲口又抓鸡,一说话三瞪眼,简直厉害得不得了。和俺村只隔一个小山的黄掌头来了个“夏司令”一下就派俺村粮食三千石。胖村长提着锣满村喝:“乡亲们注意!夏司令派人催粮来了!各家有三斗拿三斗,有五升拿五升,过期不交,夏司令要罚款罗……”镗……镗……镗……锣声吓得鸡飞狗咬,村子里越发乱糟了。
他们不但白天要粮,晚上还抢劫、绑票,闹得家家天不黑就紧关了门,连灯都不敢点。小孩儿们也甭想随便出去玩了。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两个月。一天前晌,隔壁汉民叔到我家来了。汉民叔是俺村有名的 “能人”,什么事都会干。今天他特别高兴,走到俺爹跟前,笑着说:“老二,这一下有救了!”
俺爹问:“有什么救了?”
汉民叔说:“八路军来了!”
爹只管抽烟,动也没动,说:“什么八路、九路的,还不是要粮要款!和咱百姓有啥相干?”
汉民叔又说:“八路军就是以前温先生说的红军,那可是一心为咱百姓的队伍啊!为了打鬼子,才改编成八路军的!”
俺爹一听,“氨的一声从地上蹦起来,忙问:“当真么?”
汉民叔哈哈大笑道:“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八路军现在已到了阜平,马上就要来咱们行唐了。”俺爹急着说:“那咱们就去接呗1说着,他俩迈腿走出了大门,约合了一些人,一块接红军去了。
提起温先生讲的红军,我可是知道。温先生是我们的温老师。他讲过,在老远老远的地方,有支队伍叫红军。红军专门打富济贫,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只要红军一来,咱们穷人的日子就好过了。一天,他正给我们上课,来了两个穿黑衣裳的狗腿子警察要抓他。温老师跳出窗户就跑了。后来我问爸爸,才知温老师是在保定闹革命落难躲到俺们山沟沟的。村里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哪个不在日夜想念着他,想念着红军啊!
爹跟汉民叔走后,红军要来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不一会,小学校门口的打麦场上聚拢了好多人。 叽叽嘎嘎地又说又笑,这个说:“老天有眼, 这一下我们得救了!”那个说: “听说红军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说到就到啊!”可是,接连等了两天,也不见人影。
第三天中午,我正和大宝子在俺家菜园“打瓦”,村子里锣声又响了。我们几个都以为又是那夏司令来要粮了,便拉长了耳朵悄悄地听着,只听传话的不是胖村长,是汉民叔那大嗓门在吆喝。他的声音真大,站到南山上都能听到。他喊道:“全村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快到小学校去集合,八路军来了!”我们扔下瓦块,一阵风似地直向小学校里跑,边跑边喊: “八路军来了!八路军来了!”
小学校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们从人缝里挤到了最前边。只见正厅的门坎上,坐着两个穿灰衣裳的军人。一个是大高个儿,粗眉毛,大眼睛;另一个稍矮些,又结实,又精神。两个人都挺和气,正和俺爹说笑呢!
大宝子看了一阵,惊奇地问我:“玉钧!怎么这红军不穿红呀?”青妮马上说:“谁说不穿红?你看脚上!”
我们都朝他们脚上看去。嘿!多漂亮呀!他俩都穿着崭新的草鞋,鞋尖上挑着老大的红绒球儿。
我们只顾了看红球,忽听背后一个人说:“小孩子往边上闪闪。”原来是汉民叔提着大 锣回来了。他走到正厅门前,和那两位八路军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向大家说:“乡亲们!咱们今天盼、明天等的红军,就是如今的八路军,总算盼到了。现在就请八路军同志给咱们讲话吧!”
那时候老百姓还不懂鼓掌,不知谁拍了几下巴掌,所有的人都跟着拍起来了。有些人议论:“‘同志’是什么官呀?有没有县长大?”你问我,我问你,谁也弄不清。
那个高个儿的红军,向前走了几步,笑嘻嘻地说:“老乡们!你们不懂‘同志’是不是? ‘同志’不是官。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所以互相都称‘同志’。咱八路军来到这里,是为了打日本救中国。我姓陈,以后你们就叫我陈同志好了,他姓丘,咱们就叫他丘同志。” 接着,他讲了许多打日本救中国的事。我们小孩子虽不太懂,可是见大人们不住点头,也跟着乐起来了。
第二天,又在小学校开大会。陈同志讲完了话,丘同志就宣布要组织自卫队,还讲了组织自卫队的很多道理。他说:“自卫队不是正规的八路军,也不离村。鬼子来了打鬼子,鬼子不来打土匪,是自卫武装。武器就用各家的土枪、大刀……”好多人听他这么一说,就喊起来:“这个办法好哇!土枪家家有,比快枪也不差劲!”还有的问:“我报名要不要?”嚷了一阵子,当场就有三十多个人报名参加了自卫队,俺爹和汉民叔也参加了。接着,要选农会主席和自卫队长。有人说:“农会主席就选侯汉民吧!汉民叔一听,急得直跺脚:“不行!我怎么干得了?”可是院子里的人都说:“你就行!出来给咱庄户人领个头吧!”陈同志也说:“我看你就干吧,这是群众的意见嘛!”汉民叔寻思了一阵,说:“既然乡亲们要我管,我就来管。管好管坏,大家帮助。我还有句话,自卫队长选张老二好不好?”“好!”院子里的人一齐高兴地回答。有的说:“这可算找到了个好样的!”老二的枪法不错!”有的说:“老二为人忠厚,保险能行!”我抬头望望爹,只见俺爹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鼻尖上直冒汗。
会开完了,人们纷纷回家去吃饭。俺爹回到家里,从箱子后边拖出俺家那支土枪,连饭也不吃,丁丁当当在屋门口收拾起来。修好之后,他抓个窝窝头就往外走,妈劝爹吃饭,他连头也不回。
自卫队员们背着土枪、大刀,集合在小学校门前的打麦场上。陈同志照顾着编了队。以后,他就天天教俺爹他们操枪、瞄准、跑步、卧倒;休息的时候,丘同志还教歌。“七月太阳似火烧呀!日寇进攻卢沟桥碍…”他唱一句,人们跟一句。自卫队一唱歌,好多大叔、大婶、爷爷、奶奶都跑来看热闹。
陈同志和丘同志可真够忙的。白天要操练自卫队,宣传抗日道理,到各村办事,访贫问苦,有时还跟爹他们一块下地;晚上要召集人开会,一有空还得给我们小孩子讲故事、教唱歌; 不论谁家闹家务事也找他们劝解。 他俩成了附近各村乡亲们的心上人了。奶奶常说: “我活了六十多岁,没见过这样好的官家。”世道真是变了。在街上、在地里,人们都谈抗日的事。妇女们参加“妇救会”,青年参加“青救会”……就剩下咱们小孩子没事干,心里发痒。陈同志和丘同志像是摸透了咱们的心,没过几天,就叫我们孩子们成立“儿童团”。这可好了,大人们下地,我们儿童团就站岗、放哨,盘查坏人。
一天,正是我和大宝子放哨。从南山上跑下来五六个骑马的,一眨眼就到了村口。走在最前边的一个家伙,帽子扣到脑勺上,看见我们就骂:“小杂种!你们干什么?”大宝子说: “你骂人干啥?我们放哨!”那家伙哈哈大笑说:“放屁的哨,快领我去找村长!”
我见他们不像是好人,就问:“你们是谁的队伍呀?”那个歪戴帽的说:“这用你管么! 老子是夏司令的人!”
嘿!怎么夏司令的人又来了呢?前天汉民叔还给我们说,陈同志他们来了以后,夏司令就搬了,只是他们还不死心,托人送了信来催那三千石粮食。
大宝子悄悄对我说:“你领他到村公所去,我到地里去找陈同志!”我点了点头,便对歪戴帽的人说:“你们跟我走吧!”
到了村公所,有人给他们拿烟倒茶,他们还不知足,一劲嚷着肚子饿,叫马上做饭。正说着,汉民叔从地里赶回来了。
汉民叔进门就问:“你们来有什么事,请说吧?”
歪戴帽子的人把桌子一拍说:“装什么蒜!你是村长?三千石粮食交够了?”
汉民叔说:“先别发火嘛,我也不是村长。我是这个村的农会主任。俺村来了八路军,粮食、钱,都不能给你们了。你们不抗日,到处糟害老百姓,谁还给你们交粮食?”
歪戴帽子的人脸都气白了,一蹦三尺高:“你敢不听蒋委员长的命令?夏司令是中央军!” 这时,俺爹背着土枪也回来了。他说:“不要吵嘛,我们派人到地里去请八路军同志了,等他们来你们两家谈谈!”
原来,他们以为八路军早走了。现在一听说村里还有八路军,那家伙吓得脸色刷一下白了,急忙说:“那好!那好!既然有八路军在这里,我回去报告夏司令,以后再说吧!”俺爹说:“不要急嘛!八路军同志马上就到,你们见见也好!”那家伙不等说完,跳出门外,骑上马一溜烟跑了。村公所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十一月,听说山西太原失守了,中央军一直败到了黄河以南。八路军的聂司令在阜平成立了晋察冀军区。
不久,区上传下消息说:日本鬼子要进攻我们晋察冀边区。俺村有三十多个年轻人参加了八路军,陈同志和丘同志带着他们上前线去。临走那天,全村人敲锣打鼓欢送,热闹得很。自卫队也磨刀擦枪,准备应付敌人的进攻。全村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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