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县委书记张泽礼同志一跃而起,把枪一挥,命令道:“准备战斗!”
队伍迅速地散开了,有人闷声闷气地骂道:“奶奶,到底追来啦,老子欢迎你!”
山脚下是槐树坪。村里的人早被敌军赶去“并村”了,只剩下几间歪歪斜斜的破屋子,衬上对面的一座秃山,更显得一片荒凉了。
有十几个人从对面山上走下来。越来越近了,看得很真切,穿的是敌军的青灰布军装。 对于敌人的“光临”,我们都不感到奇怪。从一九三四年秋天起,我们这支由地方干部、红军伤病员、妇女、儿童组织起来的商南游击大队,在鄂豫皖边境的金刚台山区,坚持斗争,整整三年了。三年来,我们几乎没有一天不和敌人见面,没有一天不和他们打交道。
就在不久以前,国民党反动派对金刚台山区发动了一次最疯狂的“清剿”。他们在山顶上和要道隘口修起了碉堡,严密地封锁了山区,巡逻队像野狼似的到处搜索。我们实在站不住脚了,才在一天的黑夜,偷偷地离开了这个抚育、隐藏了我们三年的金刚台山区,向着商南县的槐树坪山区转移。一路上,我们辗转跋涉走了十多天。本来以为反动派一定会前堵后追,可出乎我们的意料,这次却是一路平安。到槐树坪已六七天,也没发生情况。我们正感到奇怪,今天他们又“光临”了。
这十几个人下了山,进入庄子,指指点点的在商量什么。不一会,他们便向我们山上走来。
“干什么的?站住!”哨兵大声喝问。
“啊,找到啦!喂,同志,是我们哪!”这些人看到我们的哨兵,竟高兴得大喊大叫,直向我们奔来。
我们个个圆睁双眼发愣,打了三年游击还没有碰见过这种怪事:要是敌人来投降,没有这样大胆;要是自己人也不会这样吵吵嚷嚷……说不定白军就在附近潜藏着呢。莫非是敌人的什么鬼把戏?
他们跑近了,哨兵不顾一切的大声吆喝:“站住!”
“是我们哪,同志,我们是来和你们联络的!”
自己人?……不,还是小心为妙,敌人耍的花招,我们领教得太多了。
张泽礼同志派了两个便衣队员下去,像古代打仗,两将上阵,先来个通名报姓。嘿,果然是自己人!
原来他们是红二十八军派来的,其中有李世焱,石玉田等同志。他们俩以前都是红二十八军手枪团的人。李世焱同志曾经率领他的手枪分队协助我们拔除了附近许多碉堡、围寨,打击敌人,和我们是老相识啦。石玉田同志原是赤城县委书记,我们更熟悉。
不过一袋烟工夫,这半山腰里可热闹啦。二三十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团团围住他们,含着眼泪笑着,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
“你们这一向在哪里呀?”
“上级可没有忘记我们呀!”
“红军主力到了哪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呀?”
是啊,这三年来,我们和领导上失掉了联系,独立地坚持在深山密林里。今天见到亲人,谁能不高兴得发狂呢!
张泽礼同志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对李世焱、石玉田同志说:
“啊哈,老李、老石,你们辛苦啦!可惜这荒山野地没什么可以招待贵客,连杯开水都没有,等将来革命成功了,我张三铁匠保证杀鸡宰羊来款待你们!”
大伙哄笑着。
李世焱同志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司令员叫我送来的。”
张泽礼同志接过信,喜得眉开眼笑。——这信封里装的是比黄金、比宝石、比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还要贵重,它是党的指示、党的关怀。像久别的儿子接到了母亲的信,他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了。
他识字不多。我念过两年书,勉强认识一些字,他把信递给我说:“小秘书,你念念!” 我接过来一看,脑袋像劈了一斧头,嗡嗡直响。我费了好大劲才看完了这封信:
“……目前日本鬼子进攻中国,中央已和国民党谈判好停止内战,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你们接到命令后立即停止战斗,同李世焱他们到湖北黄安(今红安)七里坪集结整编。”
“蔼—?”
一声晴天霹雳使得大伙目瞪口呆,人们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几十道目光立刻都集中在李世焱同志的脸上。
欢乐的激/情消逝了,先是片刻沉默。接着,红色游击队员的心爆炸了,血沸腾了:
“怎么,反动派和土豪劣绅还会和我们合作?!”
“啊唷,蒋介石放下屠刀成佛啦?”
“天底下没有一条狗不吃屎,反动派生这善心?”
“不会是党中央的指示吧!”
是的,两三年来,我们不但和领导上失去了联系,就连一张报纸也看不到,更不知道全国全世界发生了些什么变化。在我们眼前,是被国民党烧成一片灰烬的村庄,无数共产党员、革命群众惨遭杀害,在我们心里,是燃烧着的扑不灭的仇恨,见到反动派谁都双眼发红,恨不得一口把他们吞掉。
“莫非李世焱他们……”残酷的斗争,血的经验教训,使我们深刻地懂得了“警惕”这两个字的深远含义。在那些刀按在脖子上的日子里,不是曾有人动摇后,跑回家去,结果被反动派牵着鼻子干坏事吗?
笑容隐没了,握着的手松开了,人圈慢慢地走散了。
张泽礼同志的脸色铁青,目光炯炯逼人,厉声盘问:
“你们打哪儿来?”
“从潜山来。”
“走了多久?”
“六七天。”
“为什么这样快?”
“现在国共合作,我们有卫立煌的通行证……”
蔼—原来如此!一个红军战士会身藏反动派“剿匪司令”的通行证,在白区通行无阻,这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
张泽礼同志向便衣队员们瞟了个监视他们的眼色,又放出了警戒,以防备敌人偷袭。然后几个领导同志便到树林的另一边,分析情况,商议对策。
张泽礼同志捏着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蓦地,他想起小包袱中还保存着二年前司令员给他的一封信,急忙拿出来一对照,两个私章颜色分明不同:一个是新鲜醒目,一个是黯淡无色。
“哼!”他的鼻孔像打闷雷,“又想来调虎离山!”
又一想:不对!敌人想消灭我们,何必要骗到二百里外的黄安七里坪去呢?还有,李世焱、石玉田等同志素来是革命的硬骨头,他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呢?
天热,心烦,汗珠直滚。
我们忽然想到,信笺保存了二年,私章油印当然会褪色。再一对笔迹,没有差异。两个私章的字体大小也一模一样,信是真的。那么……
“我看打发他们回去,我们马上转移。要革命就革到底!”停了好久,张泽礼同志提议。没有人回答。太阳西斜了,照着一张张愁闷的脸色。
李世焱同志发急了,跑了过来。他理解红色游击队员的心。每颗心都是一团烈火,容不得一点虚伪,一点肮脏,一点怯懦。每颗心都对党、对人民、对革命事业无限忠诚。他再三解释这是真情!再三说明党中央的政策,和南方反动派被迫接受停战的经过。并告诉我们说,现在部队的任务是下山整编,组织抗日武装。
大家仍然沉默着,周围的气氛更窒息。
李世焱同志拾起一条树枝,啪的一折两段,斩钉截铁地说:
“假使我有一点虚情假意,就和这个一样!”
张泽礼同志想了很久,才决定:
“党的决定我服从。可是,反动派到底有没有诚意和我们合作,他们安的什么心,我不知道。我不愿意把全部革命本钱拿去冒险。我们要留下一些革命火种。这样,万一我们上了当,这里还有人坚持斗争,还可以发展壮大。”
经县委紧急讨论,决定把活动在熊家河地区的便衣队留下,连夜派出人去把杜立保队长找回来。
夜,满天星斗,山上有些凉意。经历了三年游击战争的磨练,任何艰苦困难我们没有动心,而今天,心里却翻翻滚滚的,怎么也合不上眼。
第二天,杜立保同志来了。张泽礼同志拉着他的手,嘱咐着:
“我们走了,到那里的结果怎么样还不知道,我们会见机行事的。你要随时了解我们路上的行动和到七里坪后的情况。假如国共合作是真的,我们马上给你信;要是假的,你们要坚持斗争。我们一走,你们的力量更单薄,更困难。就是剩下一个人,革命还是要革到底。” 傍晚,夕阳还留在山尖,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槐树坪,告别了留下来的战友,踏上了去七里坪的道路。
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敌人的据点,尽拣山径小道,荒村野地,披星戴月地赶路。有两个“茶叶贩子”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这是杜立保同志派出打探我们消息的人。一到七里坪,来迎接我们的确确实实是我们自己的同志。我们每个人都激动得淌下泪水。我们集中在秦家祠堂学习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当前的形势与任务,以及党的建设。党中央从延安派来的干部给我们作报告。到这时候,我们才懂得了我们党的民族统一战线的正确与伟大。我们更深信:有我们党的领导,中国就不会亡,日本帝国主义一定能被我们打败。
刚渡去一九三八年的春节,原来在鄂豫皖边区坚持游击战争的红色游击队,便改编为新四军第四支队,浩浩荡荡地开赴皖东战场,肩负起抗日救国的历史使命。(作者:徐其昌 )
浏览:1630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