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二十五军西进陕西后,鄂、豫、皖根据地的革命形势逐渐转入低潮,红色政权大部被摧毁,仅剩下赤城、赤南、六安六区、鄂东北部分山区等四小块根据地。这四小块根据地的机关、部队、人民群众加起来,总共不过二三千人。由于敌人不断的摧残 ,实行“ 血洗政策”,根据地一片荒凉,有些山林,被敌人砍伐一光,鸟无栖息之所,人无隐蔽之地。
当时蒋匪用来“清剿”这四小块根据地的兵力,有中央军的十三师,第十一路军的两个多师,第二十五路军的三十二师,东北军的五个师和十九个地方保安团队,不下十五万人。 为了坚持鄂、豫、皖的斗争,在敌人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跳到外线作战和建立敌后游击根据地。一九三四年十一月,鄂东道委陈守信同志指示徐国顺和我率十余个红军战士,成立一个便衣队,深入到平汉路东的敌区——灵山地区活动。我们的任务是在这一带山区站住脚后,秘密发动群众,为红军扩充兵员,掩护伤员,提供物资装备和敌情,并为建立红色政权创造条件。
初到这一带,我们白天驻在山上树林里,夜里悄悄下山,到山边小村去找最穷的人家向他们宣传红军的各种政策,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欺压人民的罪恶。
灵山下黄家冲有个姓黄的老人,初见我们时,吓得神色惶然,不敢接近,经过我们的宣传,加上我们说话和气,纪律严明,他们的疑惧很快便打消了。我们第三次去时,他的全家已显得无拘无束,黄大爷的儿子黄毛头(十四五岁),还要我们的小克和吴战行同志唱歌。唱歌是红军的宣传方法之一,因此,小克和吴战行同志便随口唱起了根据地的流行歌曲《农民苦》:
穷人真正苦,
衣破无布补,
忍饥挨饿说不出的苦,
瘦的皮包骨!
歌声吸引了黄毛头,也吸引了黄毛头的父母,两位老人要求再唱下去。于是小克又独自唱道:
老娘得了病,
睡在床上哼,
无钱请医生,
打个鸡蛋定娘心,
胜如吃人参……
没等小克唱完,黄大娘叹了一口气说:“我娘生病时,连个鸡蛋也吃不上哩!”
以后,我们再来黄家时,他们总要拉着小克唱歌,越唱越贴心,我们相处得像一家人似的。
过年前几天,黄大娘约我们除夕晚上到她家里去作客。我们不愿增加他们的负担,因此没有去。部队仍是露宿在北风凛冽雪花飞舞的树林里。这时,山下传来一阵阵爆竹声,十三岁的小克忍不住了:“指导员,今晚为啥不到黄大娘家去,不是早说好了吗?”没等我回答,徐路军冷得打着哆嗦说:“人家老乡过年,我们去像什么话?”我又补充说:“对,老乡们买点东西不容易,咱不能叨扰人家。”小克再也不说话了,又重新回到大石头旁边避着风雪,独自哼着根据地的歌曲。
年初二夜里,我们料想群众的年已过完了,才分组下山去。当我们出现在黄大娘的门口时,黄大娘硬把我们拉到她屋里去,并责备我们为啥不到她家去过年。
这夜,我们又在黄家谈到半夜。黄大爷问我:“黄同志,你们不是说打富救贫吗?到底哪天打呀?”
黄大爷的话,使我深思起来。是的,光向群众宣传工农民主政府好,不能满足群众的要求,要想进一步发动群众,是不可能的!
当夜回到山上,徐国顺同志告诉我,他也听到类似的反映。我们研究后,决定立刻行动,打几个土豪,分粮给群众。
一天夜里,我们把黄大爷和几十个贫苦农民组织起来,挑着箩筐,跟在便衣队后面,向一个大土豪家走去。离土豪家还有二里路时,为了不使老乡暴露,我们叫老乡们在山脚边隐蔽,便衣队继续前进。
躲过了大庄上的民团,我们闯进了地主的院子,把男女老少都押到一间小屋里。徐路军端着枪站在门口,我扭亮了电筒照着他们说:“ 我们是红军, 来向你们征粮的,不伤害你们。”
那个地主跪在地上直作揖,这时,徐国顺他们已经找到了谷仓,迅速装进箩筐来,挑起就走。刚走出院子,狗咬起来了。我们就在村里边走边喊:“老乡们,别害怕,我们是红军,是打富救贫的!”民团被红军的声威吓坏了,再加上不摸我们的底细,连枪都没敢放。
出了村,没走多远,就和几十个老乡会合了。原来他们是来迎接我们的。我们一面往回走,一面把谷子分给了老乡。
以后,我们又打了几次土豪。基本群众看到红军真为穷人出力,对我们的态度更亲近了。一位老人说:“红军是条龙,它一来,雨水就好了。将来天下一定是红军的。”我们到老乡家里去,老乡们自动给我们放哨,监视杜集、柳林方向。国民党军和民团一动,我们立刻就得到了消息。
群众越来越多地靠拢我们。不久,我们便秘密组织了许多农民小组。黄大爷就在这时当选了农民小组组长。
二
农民小组成立以后,积极搜集敌人的情报,掩护红军的伤员,送自己子弟参军,用亲连亲、友连友的办法秘密宣传工农民主政府和红军是代表穷人利益的,大多数穷人宣传组织好了,我们的脚跟站得更稳了。
有一次,红二十八军的余营长负了伤,不能跟部队转移,要我们想法把他安插在老百姓家里。我们把他抬到农民小组组员张老汉家里。这里离柳林的民团不到五里路,但张老汉很有把握地对我说:“藏在后山草棚里,保险没事。”一住两个月,余营长伤愈归队了,民团仍不知道这件事。以后,红二十八军就常把伤员送到我们这里养伤,依靠农民小组的掩护,一点也没有受到损失。
一天,罗(山)陂(黄陂)孝(感)特委会送来了一个指示,要我们设法购买药品,还附来一张药单子。药品在当时是很贵重的东西,敌人封锁得那么紧,到哪里去买呢?徐国顺和我研究后,认为只有到南面鸡公山去买。
鸡公山,位于鄂、豫两省交界,是有名的风景区。山上红楼绿窗,街道宽阔,市面非常繁荣。街里住了不少外国人,并有国民党精锐部队把守着。我们便衣队员要上山去,是非常困难的,于是便找农民小组长老周商量。他一听,摇了摇头说:
“这么多的钱,叫敌人查到不得了。再说买西药,怎么带出来呢?”
“鸡公山上都是些什么人来往?”我问他。
“都是些戴礼帽、拄手杖的富人,联保主任。”
“这样吧,我们替你买礼帽、眼镜、手杖,再弄套绸子衣服穿上,装做一个联保主任或大商人的样子。敌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从信阳来做生意的。你看怎么样?”
“这么办倒不错,我就怕装不像。”
第三天,就把老周扮成了又像大商人,又像联保主任,我就装扮做他的护身员,便衣队员杨定芝当挑夫,上了鸡公山。
我们都非常担心,怕装得不像露出破绽。我们上到鸡公山就看见国民党军队的两个哨兵,在路口放哨。
“你们从哪里来的?是干什么的?”哨兵盘问着。
老周答道:“你没看见吗?我是从信阳来的,谁不知道我是周联保主任,周大麻子,我经常到鸡公山上去买货。”两个哨兵过来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摸摸什么也没有,又见老周气势汹汹的样子,哨兵便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进去吧。”我们进了大街一拐弯,就到了西药店。
“买什么?”西药店老板问。
“买西药!”
“什么药?”
“照单子上开的买。”老周把药单给了老板。等药拿完了,一看有瓶装的,也有纸包的,把款一付,药就分装在两个箩筐里,满满一大挑,老周在前面走,我跟在后边,杨定芝挑着药在最后。快要通过哨兵时,只见哨兵正在查问过路人,趁着人多不注意,我们从人群中挤出来了。我们高兴地谈着,这下买药的任务可算完成了。
黄昏的时候,我们顺利地回到便衣队的驻地了。同志们都在等着欢迎我们,徐国顺队长说:“买的可是西药呀?”老周笑着说:“我们也不大识字,就叫药店老板照药单上开的拿药,什么‘鸭屎屁腚’、‘头痛片’,我们也叫不出名字来,给了钱就走了,我也不知道错不错。”
同志们听了老周这样说,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隔不多久,柳林附近的农民小组长涂新安送来一个情报,说黄家湾车站的一营敌人换防到信阳,新部队明天才能开来,眼下柳林的民团都驻到黄家湾车站去了。我们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烧掉柳林民团的碉堡,打击一下敌人的气焰。
傍晚,我们下山和十几个农民小组取得了联系,四五十个农民也要求参加。我们把人组织起来,半夜就出发了。到柳林附近一看,果然几十个碉堡里没有一点火光,以往,每夜都是灯火通宵不熄。我们便衣队员放出警戒,监视着车站上的民团,农民小组的人抱着柴火,见碉堡就烧。一眨眼的功夫,柳林四周大火冲天。民团守在车站碉堡里,虽离柳林只有一二里路,但不敢出来,只是向外胡乱放枪。烧完碉堡,我们又逼近车站,冲进一个碉堡,缴了几支步枪和一台油印机,一架电话机,撒下大批传单,然后便悄然撤走了。
天亮后,柳林老百姓纷纷传说:“红军四五百人,打了柳林、黄家湾车站啦!”
经过这次锻炼,群众对便衣队更加信赖了,纷纷把自己的子弟送给便衣队,叫便衣队送到红军去。黄大爷的黄毛头也来参军了。我们分批把参军的青年送到独立团和罗陂孝特委的医院去工作。
最叫人兴奋的是,农民小组长老周、老胡自动来请示,要组织小便衣队。丁队长(徐国顺队长已调走)很高兴地说:“行,不过要注意隐蔽,要不,我们的工作会遭敌人破坏的。” 在我们的具体帮助下,两个小便衣队很快就诞生了,林山南北又增加了两支人民的武装。
群众闹得这样红,惹起了联保主任周干贵的恐惧。他一再要求国民党派兵来保卫他的老窝——周圹梗国民党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周干贵把周圹埂后山上的大庙修饰得干干净净,准备当兵营。可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没有到,我们就放了一把大火,把大庙烧了个一干二净。周干贵在我们和群众的打击下,只得逃进黄家湾车站,既不敢收捐税,又不敢回老窝。一些中小地主、保甲长,见周干贵都奈何我们不得,而我们又不杀害他们,也都采取中立态度。 林山地区,明里还有保甲制度,但实际上已变成我们控制的地区了。我们可以大白天带着枪,安全地通行在山边的小村庄之间,如遇雨天,还可在村里住下。
次年春天,由于我们的争取和宣传,黄家湾车站的东北军新五师一个排长,领着全排,带着我们的传单,跑到林山大庙找老和尚,说是哗变出来找红军的。和尚立即给我们送了信,我们配合特务队,把这排人接了过来。那排长把传单交给我,问:
“官长,这是不是你们撒的?”
我看了看褪了色的传单,上写着:“白军兄弟们,你们把枪背过来吧,愿干红军的就干,不愿干的可以回家看看你的父母妻儿……”是呀,这标语是我们撒的。那排长又说:
“我们受不了官长的压迫,听老百姓说你们四五百人打柳林,又看到你们的传单,因此我们决心哗变出来。”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暗自发笑。我们何止四五百人!不过不是部队,而是秘密的农民小组。
三
一九三六年秋,接到罗陂孝特委会指示,要我们便衣队到平汉路西湖北应山县许家冲一带山区活动。开头几个月,也是做宣传,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粮给农民。为了防止地主向农民报复,我们把张庄土豪的粮分给李庄的农民,但是这样分粮路远,农民怕路上遇到敌人,不敢来领。后来,我们研究出了一个新的办法,去找施鼻子沟的施老头商量。
施老头的东家姓杨,住在畈上。他每年要给东家缴三担租子。找见了他,我对施老头说: “施大爷,我给你一个条子,条子上写着我们红军路过这里,吃了你东家三担粮,这三担粮不许你东家再向你要。你敢把这张条子送去吗?”
施老头接过条子,犹豫地看着,半晌才说:“我去试试看。”
我又教了施老头一些办法,他便拿着条子去找到了姓杨的地主。地主看了条子,大发雷霆说:“好,你们在山里通共!施老头装得无奈何的样子说:“咳,穷人有什么法子,离开山到平畈来,也没有地种。说我通共,那是冤枉,是共产党来找我们的。要是不信,你自己到山里和红军说去吧。”
地主一听这话,便改了口气说:“红军提没提我的租子?他们以后是不是要全部把我的租子拿去?”
施老头说:“红军说,他们要吃一半,还有一半仍交给你。如果你不答应,他们就要来捉你。”
地主听说还给他留下一半租子,急忙说:“那一半租子你可不能少给我一粒!施老头一口答应:“只要红军不拿,当然不会少。”
施老头从杨家岗回来,和我一谈,我高兴极了,说:“施大爷,就这样和地主斗吧。” 施老头这才开朗地笑起来。
这个方法试验成功了,我们就普遍采用。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发展得比在林山地区时还要快得多,大半年时间,农民小组普遍地建立起来了。
过了一个时候,我们在实际工作中又感到,除了坚决依靠基本群众之外,还应该设法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这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当地有个黄保长,不是地主,平时也并不怎样反动。一天,他的儿子被土匪绑架绑到山上去了。我们获讯以后,救下了他的儿子,并送还给他。黄保长感激不尽,要给我们钱,以示酬谢。我们说:“你不是地主,自种自吃,没多钱,因此我们不收你的钱,只要求你今后能多为红军办点事。”黄保长一口应承了。
有一天夜里,我带着便衣队员胡少卿、张永清,到黄家湾黄保长家里去,和他商量怎样和杨家岗民团作斗争的事情。我们一踏进黄保长的门,见屋里桌上点着盏灯,围桌坐着五个年轻人,正在吃茶,黄保长站在一旁说着奉承话。我一进屋,黄保长就偷着向我歪了歪嘴巴。我一看这五个人都穿的便衣,但露着军衣领子,就知道这一定是白狗子,掏枪已来不及了。情急智生,我便厉声喝问:“你们五个红军从哪里来?”
那五个人,疑惑地望了望我们。一会一个大个子向我翻了翻眼说:“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是小河来的,查户口。”我说。小河是联保主任傅文风住的地方,傅文风常派民团来查户口。
那个大个子说:“你们查户口有什么证件?”
“岂有此理,你倒问起我来了!”我转脸对胡少卿叫道:“老二!”
胡少卿趁势拔出了枪。黄保长带笑地对大个子说:“他们是傅主任的人,常来查户口。” 那大个子陪笑说:“那对不起,别误会,我们是驻在杨家岗的国军。”
“有什么证件?”
“证件没带,你不信可问黄保长。”
不等黄保长说,我又继续对那个大个子说:“你们既不是红军,不要怕,一道到傅主任那里去,等傅主任证明你们确是杨家岗的就放你们回去!黄保长,拿绳子来!”
黄保长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拿了几条麻绳来。我们把那五个家伙绑起来,枪也下了,命令他们跟我们走。走出黄家湾,就直奔东山。那大个子怀疑地问:“傅主任不是在北边吗?” “我们要到山上查户口去!”这时我的枪,早已张开了大机头。
到了山上,我们详细盘问了他们。原来杨家岗敌人听说这一带山上红军游击队很活跃,派他们来打听情况的。如果是一般敌军士兵,我们可以释放,但这五个家伙是敌探,放了他们,就等于放虎归山,不仅会把我们的活动情况告诉敌人,黄保长的性命也难保祝因此我们没有释放他们。
以后几天,杨家岗的敌人连续派部队出来搜查,打听这五个人是怎样“失踪”的。老百姓都传说:“这五个人是国军抓走的。”他们虽然不相信,可也无可奈何。
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到一九三七年十月的三年时间里,我们在灵山、应山地区,建立了五百多个农民小组,扩充了四五百名新兵,成立了若干个小便衣队。此外,还为红军安插医治了不少伤员,为罗陂孝特委提供了大量经费和医药用品。经过三年的艰苦斗争,我们也发展壮大起来。我们先后缴到四五百条枪,瓦解了一千多土匪而我们却无一伤亡。
艰难的游击战争岁月结束了。一九三七年十月,我们便衣队奉命来到鄂豫皖边区首府—— 七里坪,听候整编,准备开赴抗日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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