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间,我们驻在毛阳山下的后山岗村。一天早晨,情报员老郭从浦城跑来报告:“驻福州敌人的一个补充师师长,明天上午九点钟将带六名卫士,乘汽车经浦城去浙江金华。” 得到这个情报,我们立即开了个班务会,研究袭击敌人的办法。两个月没有打仗了。同志们都急得手发痒。今天听说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大家都格外高兴,决心抓个大头儿,让反动派知道我们游击队的厉害,同时,也好装备一下自己。房东李老大爷听说我们要去抓敌人师长,自告奋勇为我们当向导。黄昏时分,我们八个人便在李老大爷带领下出发了。
夜空挂满了闪烁的星星。初秋的晚风,从山谷里吹来,使人觉得又凉快、又舒服。我们沿着蜿蜒而崎岖的山路,在苍茫的夜色中,直向预定地点——浦城、水吉(今建阳)交界处的险峻高山走去。到了伏击地点,我掏出那只打土豪得的怀表一看,才三点多钟。“好快呀!这趟路是八十多里呀!”李老大爷惊奇地叫道。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揩干了身上的汗水,就开始察看地形。这是一个左右十来里都没有人烟的山沟,一条泥沙公路,沿着陡峭的山岭、峡谷,弯弯曲曲的伸展开去。公路的右边有条深溪,水流湍急,滔滔而下。公路左上方是陡峭的山坡,距公路有两丈多高,这真是袭击敌人车辆的有利地势。我们八个人分成两组,就在这里埋伏起来。
天亮不久,远处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汽车马达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子弹推上膛,手榴弹揭开盖。可是,等车子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辆装得满满的货车。大家就利用这个时间,吃点干粮。一个馍馍刚吃了一半,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又随风送了过来。我心想,这回准该是了,于是下了命令:“准备战斗!可是等到了跟前一看,又是辆货车。这时一个战士不耐烦地问我:“班长,怎么搞的? 敌人怎么还不来呢?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很急,连忙说: “沉住气,同志们,若是天黑敌人还不来,我们再另作打算。”
不久,在离我们两三里远的公路上出现了一部小汽车。同志们都握紧手榴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乌龟壳似的东西,沿着公路急速地向前爬行着。汽车越来越近,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班长,这回准是!”副班长高兴得嘴都闭不拢了。说话之间,敌人已进入我们的伏击区了。我们八个手榴弹一齐飞了出去。立刻烟尘弥漫,汽车不动了。副班长带着三个队员向汽车左边冲去;我领三个队员奔向汽车右边。冲到汽车跟前一看,驾驶员死了,那个军官也被炸得满脸是血,动弹不得,我一把把他拖了下来。一问,正是敌补充师师长。他由于头部中弹,伤势过重,不大会儿工夫,便咽了气。
这次,我们缴获了长短枪六支、子弹三百多发,手榴弹三十来枚。我们扛着战利品,胜利地回到了毛阳后山岗村。村里的群众都涌出来欢迎我们。当天下午还特地杀了一口猪慰劳我们。第二天,我们又转移到毛阳山西南的刘岗沟村去了。
伏击了敌补充师师长以后,敌人更恼火了,出动了两个保安师,向我游击根据地疯狂进攻。一进入游击区,就在毛阳、株池、高潭口等主要地区修起碉堡,在山口搭起哨棚。又实行“移民并村”,把老百姓赶走,粮食运走,房子烧光,连青菜也拔得不留一棵。但是,他们不搜山,也不烧山。据毛阳坡下村一位老大爷上山来告诉我们,敌人师长曾吹牛说:“我们不打他们,饿也要把他们饿死在山上!”敌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割断我们同群众的联系。其实,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红军和群众那种血肉相联的关系。不管敌人封锁多么紧,刘岗沟村的群众仍然常常冒着生命危险,给我们送粮食来。
我们十三人分成三个小组,在群众支援下,积极地展开了反围困斗争。今天晚上在东山放几枪,明天半夜又在西山上打个手榴弹。敌人一听枪响,各种火器就一齐猛打起来,真比年三十放鞭炮还热闹。我们用这种办法闹得敌人日夜提心吊胆,惶惶不安,也摸不清游击队到底有多少人马。
敌人看到围困的办法不能消灭游击队,就开始了大搜山。
一天,我们隐蔽在毛阳东南四五十里路的山上。山下是一条大路,山左右都是悬崖绝壁,山上杂草丛生,森林茂密,不见天日。有的地方,腐烂的茅柴铺在地上有两三尺厚,非常滑溜,不好行走。特别是从下往上走,更为困难,往往走一步就要退下来几步。我们以为敌人不会搜这块“死胡同”地带,就绕道爬上了这条山岭。
我们在山腰的岩石后面,杂草树丛里,每隔十多步远,就埋伏一个人。大家决定:敌人不来便罢,来了就用磨得锋快的长矛和他们拚。
一会儿,敌人真的上来了。一个班的敌人成一字队形,喳喳呼呼地向我们慢慢爬来。我们都紧握长矛,一动不动地隐蔽着,及至敌人走到跟前,所有的长矛突然从岩石缝、大树后、草丛里刺了出去,一矛一个,一会儿功夫,把一个班的敌人全部报销了。我们估计敌人还要接二连三地上来,便把死尸的帽子取下来顶在茅柴上诱惑敌人。不久又有一个班的敌人向我们爬来,他们大概是看见了帽子,以为前面的人已经爬上了山腰,把游击队追上了山顶呢,一个个吆吆喝喝,毫无戒备。谁知道还未爬到帽子跟前,又遭到了我们的突然袭击,全部被歼。这下子敌人发觉了,一个排长亲自带了两个班的敌人,一面向我们隐蔽点射击,一面往上爬。我们就迅速地分成两个小组,转移到两侧岩石后去埋伏。敌人快接近我们原来埋伏的地方时,停下来连着打了几排子弹,而后便像疯狗一样向上猛爬。趁着敌人累得呼呼直喘,精疲力尽的时候,我们从两边一拥而出,突然和敌人展开了肉搏战。副班长王金才同志,两臂和耳朵都负了伤,仍毫不在意,继续与敌搏斗,一气就刺死了七个敌人。敌军排长也在长矛下完了蛋。剩下几个人不要命的向山下滚去。这次长矛战,共消灭了五十多个敌人。我们战斗了一天,又饿又困倦,为了保存力量,这才转移了阵地。
敌人第一次搜山失败后,又想出了更狠毒的办法。他们知道群众拥护游击队,游击队也相信群众,于是便逼着三、四百老百姓协同他们来搜山。要群众在山林里边走边喊:“游击队同志,出来吧,我们是老百姓,给你们送粮来啦!”敌人则在大小路口架着机枪,等我们一出来就射击。可是受骗的不是我们,而是愚蠢的敌人。在我们隐蔽的这段山林里,有五、六十个群众来“搜查”。他们看到了我们非常高兴,有的远远地就暗示我们不要动,有的还把带来的干粮,统统交给了我们。然后又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游击队同志,出来吧!……” 我们怕坏人混在其中泄密,也就和他们一同向山上行动。 他们搜到山顶时, 向敌人喊道: “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呀,到别处去搜吧!”群众退下了山岭,我们翻到山背后,从森林里溜走了。就这样,敌人在山上闹了一天,毫无结果,不得不垂头丧气地退下山去了。
敌人无数次的搜山“围剿”,都没有抓到一个游击队员,便放火烧山。烧了一个多月,把毛阳岭几乎烧遍了,我们根本没理睬他们。敌人以为我们都被火葬了呢,岂知我们却隐蔽在仙霞山山脚下河沟旁的树丛里,连一根汗毛也未烧掉。倒是有一次,敌人反被我们烧得不亦乐乎。
那是十一月底,大约有一个连的敌人,又在毛阳岭放火了。我们在毛阳岭南部一座高高的孤山上打枪,敌人发现了我们,一个劲的往山上爬。我们把敌人引向山顶,然后绕到山背后溜下了山麓,分成三组在山的四面放起火来。烈火浓烟,趁着风势越来越大。一个连的敌人就这样被我们烧死了很多,活着的跌跌滚滚跑回去,又挨了营长一顿臭骂。
一天,我们找到了一个险要的山谷,山谷中有一深洞能容百来人。我们全班就在这里驻下,采野菜野果充饥,度过了十几天。
十二月间的一天早上,哨兵突然发觉附近几个山岭都被敌人占领了。事后我们才知道,因为上士王保同志头天中午煮野菜不注意烟火,被敌人发觉了。情况十分严重,我们商定突围。还没动身,三百多敌人,已沿着山腰的小道,从左右两侧包抄上来。
敌人离我们只百来米远了,我们便一齐猛烈地射击。前面的敌人迎弹而倒,后面的又拥了上来。敌人被打死了好多,但还是不断地拥上来。为了保存实力,我们迅速撤到另一高地。一部分敌人紧跟着追来,情况非常紧急。山顶上是悬崖绝壁上不去,山腰两侧的道路又被敌人堵上了,下面是一条深潭,无路可走。怎么办呢?我站在悬崖上往下一看,在深潭左侧有一块丈把宽的盆地,全是青石头,只有石缝里长出了几堆蒿草。盆地离我们站的地方约有四十多尺高,悬崖下有石洞,可以隐蔽,敌人的手榴弹、步枪都打不到。众敌当前,不容犹豫。我下了决心,对大家说:“同志们,跳下去。要注意往那几堆草上跳。”刹那间,全班同志都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有的同志跌昏了,不久就清醒过来。只有赵宝山、李金秀两同志光荣牺牲了。也有几个同志摔坏了手脚。我们进了悬崖下的石洞,等着敌人跳崖追来,好消灭敌人。可是胆小的敌人却不敢前进。机枪、步枪也不响了。我们在石洞里,可以清晰地听到敌人在上面吵嚷着:“游击队都摔死啦!”“过不去啦,要跳下石崖就活不了命啊!”敌人喳呼了一阵,就溜走了。
战斗结束,天已黄昏。我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怀着为死者报仇、坚决和敌人拚到底的决心,沿着深潭的边沿,攀着树木杂草,蹬着岩石,爬上了山腰,顺着羊肠小道,转移到另一座深山中去了。
严冬到了,身上破烂的单衣已不能御寒。我们只好在岩石洞里,围着篝火,大家倚偎着过夜。三个多月粮米没沾牙,尽吃野菜野果,个个饿得面黄饥瘦。在这种万分困难的情况下,班里个别同志思想有些波动,一天,有的同志愁眉不展地问我:“班长,我们在这里坚持七个多月了,敌人也没有退却,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呢?”根据这个情况,我们召开了党的小组会。会上我们五六个党员决定分工找个别同志进行谈话,谈话后又开班务会座谈。经过这些活动,大家一致认识到,敌人虽多,但是他们是反人民的匪帮,不得人心。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有群众的支援,队伍虽小,但便于游击活动,有利就打,无利就跑,敌人再多也不能消灭我们。七个月的斗争,我们消灭了敌人一百五十多,就是很好的证明。我们有党的领导,有群众的支援,有无数兄弟部队在其他地区活动的配合,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敌人虽然接二连三的失败,但他们还是不甘心,一直把我们紧紧围困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我们没有棉衣穿,没有房子住,粮食也断绝了,但坚持和敌人斗争的决心丝毫未受影响。茂密的树林和杂草中,有无数的木耳、蘑菇、野菜和野果,也有野猪、野鸡、野老鼠、猴子。这些东西都成了我们经常的食物。我们的生活已回到原始人类的时代。
有一天,偶然有几只野猪从我们跟前穿过,我心里一动:这不是很好的口粮吗?便跟踪观察,找到了野猪经常走的道路,于是便在路上挖了一个口小底大的深坑,上面盖上树枝和泥土,放上野果。第二天清早去一看,陷阱上的土塌下去了,里面还发出吱吱的叫声。我们果然捕获了一只三百来斤的大野猪,大家饱餐了八九天。还有一次,我们捉到了几只小猴子。吃猴子肉,大家都是头一回,不知是烤好呢?还是煮好?最后还是剥了皮在火上烤熟吃了。虽然没有油盐,味道却是满鲜的。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大家一粒米都没有吃到,就靠各种各样的野味来充饥度日。
为了坚持斗争,趁机打击敌人,我们又转移到毛阳山西南部的一个山区。
我们在石洞中藏了十多天,没见敌人的动静,就决定下山去了解敌情,联系群众,扩大队伍。我和副班长分了工,他带几名战士在山区打游击,我带两名战士深入敌占区去活动。 我们到了敌占区——毛阳西南部的一个村庄。天黑时我们进了村子,找到一家贫苦人家。这家有老两口子和一个小孩,共三口人。我们刚一进屋,老大娘吓得发抖。后来听说我们是红军,两位老人家的脸上才露出笑容,留我们住下了。他们告诉我们,敌军在这一带村庄扰乱了好几次,将粮食抢劫一空,把青年人都抓走了。只有外号叫“土霸王”的毛阳大恶霸住在家里。这“土霸王”平时无恶不作,百姓恨之入骨,并曾多次纠合浦城县保安队来“围剿” 我们,几次被我们打败,但始终没有抓住他。所以,一听说他仍在这里为非作歹,我们立刻决定消灭他,为民除害。
半夜,我们摸着黑,冒着寒风小雪,赶到了他的家——上梅村。我们三个人从三面把他的住所包围起来。 我虚张声势地喊道:“各排注意,包围!”枪声一响, 我就闯入室内。 “土霸王”果真不知道我们的虚实,吓得抱头鼠窜,当场被我击毙了。
消灭了“土霸王”,我们又在风雪中一步一滑地连夜转移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间,支队派通信员来说:“敌人派来‘进剿’游击区的两个师,在你们班和兄弟部队的打击下,终于全都撤退了。”大家一听,都欢跳起来。胜利终于到来了。我们终于和支队取得了联系。
后来我们下了山,经过一个短时间的休息,做了一些群众工作,扩充了五名游击队员之后,又在闽、浙、赣地区,继续和敌人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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