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根据地的敌人被搞得无可奈何,连骄横一时的敌八十三师师长王一九也摇头叹息: “红军是没法消灭的!最后,他们便实行了惨无人道的“移民”政策,制造无人区,妄想把人民群众和我们分开,使我们失去依靠,最后消灭我们。于是,十字路口出现了告示,大街小巷响着破锣,敌人要所有小村的居民,限期搬到大村去。然而,根据地的人民谁也不愿意离开家乡,离开红军,坚决不肯迁移。敌人恼羞成怒,在永定、平和、南靖的边沿地区,开始了疯狂的大屠杀。
一天,我们正在研究怎样对付这严重的情况,平和王家寮村支部书记王淑芬同志派人来了。那个朴实的青年,一见我的面就喊道:“大队长,王贵才大叔一家被害了1“怎么贵才大叔一家被害了?”我被这突然的消息怔住了,急忙问道。那青年一面抹着汗,一面又激动地说下去:“白狗子硬说贵才大叔是反对‘移民’的头子,今天一早把他抓住了,又把全村群众集合起来,准备公开枪决他。贵才大叔真是好样的,他对着白狗子队长大骂:‘你们是土匪,是杀人的刽子手,迟早要被红军消灭的/然后又对大家说:‘乡亲们要坚决斗争到底,红军不久就要回来的,会把这些土匪杀光的!’白狗子被骂得满脸铁青,堵住他的嘴,不许他再说; 但是贵才大叔临到牺牲的时候还高喊:‘ 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毛主席万岁!’……”
我们都为王贵才的英勇斗争精神所感动。回想一年半以前,王家寮村还没有解放,三十八岁的王贵才就和我们接上了关系,他经常冒着生命危险,风里来,雨里去,起早睡晚给我们送情报。这些日子,他听说红军的处境艰苦,就暗中让全家喝白水,咽苦菜,把口粮积下来送给我们。但现在他牺牲了,连他的妻子和十六岁的女儿也遭到不幸……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那个青年擦了擦润湿的眼睛, 又诉说道:“大队长, 白狗子还说再不搬家就要用机枪 ‘点名’,你看怎么办呀 ?”他瞪着一双溜圆溜圆的大眼望着我。我知道,望着我们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而是王家寮全村居民,甚至全根据地的人民,我们必须迅速设法把这些革命群众保存下来。
夜里,大家躺在干草上不能入睡。往常又松又软的干草,这时成了刺人的针毡。空中的繁星向我们眨着眼睛,时而有一颗流星滑落到丛林的那边去。我想:王贵才一家老小三口牺牲了,还有成千的性命危在旦夕。这样下去,我们能完成党所交给的坚持敌后斗争的任务吗? 我们都为这事焦虑万分,但思前想后,始终觉得,现在是敌强我弱,硬拚,不是一条出路!应该劝说群众迁移,这样才能保全群众的生命财产,保存革命力量,适应新的形势,开展新的斗争。
一早,我们就召集了大队会议。但问题刚提出来,就引起了大家激烈的争论。有的说: “我们和群众是鱼水关系,离开了群众,我们怎样生存呢?再说,要群众迁移就等于把群众往火坑里丢,我们有什么脸见党、见人民?”有的说:“动员群众迁移,不就正符合敌人的企图吗?群众还在坚持斗争,王贵才家的血迹还没有干,我们就改变主意,这算什么呢?……” 休息的时候,我怀着激动而又矛盾的心情跨出门外。从树梢上望出去,白云朵朵,山岭连绵。特别是远近闻名的金丰大山,格外雄伟,如今虽是十月天气,但依然林木繁茂,一片苍翠。这是多么好的地方啊!十几个月以前,当我们在这里开辟根据地的时候,就曾把这里认作第二故乡。但是现在被敌人占领了,我们失去了根据地,补给发生了困难,斗争更加艰苦了;而群众也天天跑反,不能生产,生活困难。长此下去,不是会同归于尽吗?我们绝对不能感情用事,不能让我们这一百几十人的革命武装和根据地成千成百的人民白白牺牲!
会议又继续进行。主张迁移的仍是少数。于是,我们耐心地向反对迁移的同志们解释。终于大家的认识统一起来了,一场激烈的争论结束了。
部队分成了几个小组,分头到各个小村庄去动员群众迁移。这时,反动军队都集中在大庄子里。
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们这个小组向王家寮村前进。一路上,乱草蓬松,月光洒到路旁新添的坟堆上,分外惨白。战士们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声急促而沉重。 走了四五十里,来到王家寮村后的泉水坑。我们就在茂密的竹林下休息,等待开会。这时,竹梢在微风中摇曳,点点月光漏在地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同志们只顾捂着烟斗,嗞嗞地吸着。
天渐渐亮了,借着晨光,我们看见王淑芬同志走来了,同来的还有该村的五个党员。开始我们有些奇怪这个村不是有十一个党员吗?后来才知道,有五个同志已经为革命事业牺牲了。
好容易才把党员们的思想打通,接着又圆满地答复了他们提出的要求和疑难,最后,他们完全同意劝说群众迁移。
我们随着淑芬同志慢慢地往泉水的源头走去。走不多远,她忽然停住了。我们知道,她一定触景生情地想起了往事。过去,她在这里曾亲手筹设了一所医院。她是篾匠,手艺好,医院的屋子、桌、椅和床铺,都是她用竹子一手做成的。接收伤员后,没有医药,她就到外地去买;没有粮食,她就到处去筹购。好多同志,就在这里恢复了健康。可是现在,医院没有了,只有石壁上残存的烟痕,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无人区了。淑芬同志叹了一口气,然后打起精神,领着我们继续向村里走去。
天擦黑的时候,王家寮村北头的大院子里闹哄哄的,虽然没有点灯,但乡亲们老早就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这里叫大队长,那里叫中队长,亲热得很。
几阵风掠过后,飘起毛毛雨来了,没有一个人离开会场,都屏声静气地听我们讲话,情绪异常紧张。当我一提到搬家的事,会场上立刻骚动起来,一个老奶奶喊道:“大队长呀,我们在一起住了一两年了,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谁不知道共产党、红军好,现在就不要我们了吗?”她的激动,使会场更加骚乱了。有的说:“我们祖祖辈辈住在王家寮;生在王家寮,葬在王家寮,我们死也不能离开!有的姑娘偷偷地哭泣起来。淑芬同志急得在前面直打招呼:“静一静,静一静,有意见等大队长说完了再说嘛!”
我继续解释,告诉大家全国的斗争情况,说明为什么要迁移,怎样迁移,迁移以后怎样对敌人继续进行秘密的斗争。便衣排的部分同志和村里的党员也分散向群众作解释。
这个群众大会,一会儿集中开,一会儿分散讨论,反复四次。蒙蒙的细雨一会儿飘落,一会儿停,人们的衣服也一阵湿,一阵干。夜已深了,小孩子都倚着亲人耷拉着头睡熟了。经过了许多解释,群众认清了形势,终于完全接受了我们的意见。这时,王淑芬同志发言了,她以坚决的声调说道:“游击队的同志们,我们全村同意迁移,我们向你们提出几点保证:第一,我们迁移后,继续和你们保持联系;第二,保证供给你们粮食;第三,我们把生产的东西留在地里,不往家收,同志们随时要,随时拿;第四,迁移后决不叛变,永远革命1大家赞同,全场轰动起来,有的积极分子从人群中站出来说:“我完全同意淑芬同志的话,不管怎样残酷,我们一定和你们保持联系,坚持斗争一直到最后胜利,希望你们早日消灭反动派!”
天快亮了,会才开完。这一夜的磋商,更加深了红军与群众的不可分离的情谊。临别前群众都依依不舍,不厌其烦地嘱咐着。一个老人感叹地说:“唉!怕我这副老骨头靠不住了,再看不到你们了1我赶忙跨过去,握着他的双手。他那枯柴一样颤抖的手上,湿漉漉的。我想到了:凉的是雨水,热的是眼泪,不禁一阵心酸,就说:“老人家,你好好保重吧,我们一定要回来,一定能再见的,白狗子长不了!”
我们迟缓地离开了王家寮村,几十个群众随后送行。我忽然想起王贵才的儿子来,也许他给红军送粮回来了吧,便叫人去找他。
他来了, 十八九岁的青年已经是一个大汉子了, 比我还高一帽子。他一把搂住我说: “大队长,我跟你们去,我要报仇啊1哇一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们也都低下了头。我寻思了片刻,安慰他道:“小王呀,抬起头来。仇,我们一定要报!这不仅是你一人的仇,也是大家的仇,我们的仇。你要参加红军,这很好,你很有志气;不过我们就要行动,而且现在部队需要精干,你到部队,没有战斗经验,也没有武器给你,还是暂时和淑芬同志在一起吧,听她的话,继续为革命出力。”战士们也一起劝他,又对淑芬同志说:“我们都是他的亲人,你好好照顾他吧1小王瞪大了眼睛,咬着下唇,把头一歪,一言不发。淑芬同志连忙把他拉过身边说道:“听同志们的话没错,我们和反动派斗争也需要你呀!并且又对我们说:“放心吧,同志们,一切由我负责!”
我们一面走,一面谈,有时想起一两句忘了交代的话,又停住脚说一阵。天已经大明了,我们才说:“再见吧,一定保持联系!”“再见,一定联系!”
新的斗争开始了。王家寮村的居民和整个根据地的其他小村的居民一样,在迁移的前刻,秘密地把盐、油、粮食埋在地窖里,连夜从几十里以外把地窖的秘密标记给我们送上来,叫我们需要的时候自己去找。我们刚回到山里,小芦溪、王家寮、平坑以及金丰大山周围的许多村子都派人来联络了。我们的地图上,也添上了一个个贮藏粮食的暗号,这一切,使我们对未来的斗争更充满了胜利信心。
但是更尖锐,更复杂的斗争是从迁移以后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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