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后,蒋介石被迫停止内战,实现了国内和平。一九三七年二月,我们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五军团骑兵团奉命从陕西商县、雒南县一带,开回陇东庆阳。
部队一过邠州、长武,就进入甘肃境内。一路上,无数大大小小的沟壑,纵横穿插在辽阔的高原上。马蹄踏过松软软的黄土,扬起滚滚的尘土。国内和平实现了,战士们都恨不得马上开上抗日前线。但是现在部队不是开向东北,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往西北开去。看样子,不像是去打鬼子,真是有些使人不痛快。
“这就算抗日吗?”话一引起头,就像决了堤的水,大家在马背上纷纷议论起来。
“这倒是个问题。”一向好提问题的贾明德,不放松任何机会,提出问题来:“日本鬼子就在东三省,要抗日就抗吧,到西北来抗什么?”
我们班上有个杨生贵,在战场上一向是很勇敢的,四个月前,在甘肃东北山城战斗中,曾经单人独骑消灭了胡宗南的七十八师一个排,受到团里的表扬。可是,这人平常总是默默的,耷拉着眼皮,轻易不说话;说出几句也总是四楞八角,带着刺儿。这时,他又开口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么,到西北来,是要打它个‘日落西山’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可懂得战略战术吗?”杨生贵的摔跤对头韩永胜沉不住气,连吵带嚷:“首长的话你都忘了?这就叫真假虚实,声东击西呀!”说罢,还摇了摇他那高大的身躯,哈哈大笑。
争论继续着。倒是那“足智多谋”的李金城沉得住气,用眼瞟了瞟大家,慢条斯理地敲了敲烟袋锅,一面向口袋里插,一面说道:
“依我看,咱们是要经宁夏,走绥远,过察哈尔,进热河,好给鬼子一个冷不防。”
人们运用了一切军事知识和地理知识,也费尽了全部想象力来猜测,可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满意的答案,谁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当时,我是一班长,由于自己对这个问题也搞不大清楚,缺乏说服力,因而不能给同志们解答这个问题。
这次行军,一共走了一个星期。一路上,战士们议论不止。每天,拂晓出发前,从给老乡担水、扫院,到跨上战马,大家都在心里嘀咕着;当铁骑驰骋在空旷的原野中,人们骑在马上高声争辩着;宿营以后,又挤在油灯旁边嘁嘁喳喳地谈论着。就这样到了庆阳,骑兵团驻在木把市,军团部驻到驿马关,相距不过三公里。
次日清晨,我们正吃饭,贾明德冲进来兴奋地说:
“军团长来了!”
“谁说的?”人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亲眼看见的。”
“在哪儿?”
“团部。”
顿时,人们沸腾起来。同志们纷纷说:
“军团长来了,就要上前线了。”
“军团长在大会上一宣布,部队就要出发了。”
徐海东军团长跟战士的关系非常密切。他常同战士们聊天,听战士们讲笑话。战士们爱护军团长,也摸透了他的脾气,在他面前,从来不感到拘束。每次出征之前,军团长都亲自来动员。两个月前部队从王曲奔蓝田,军团长跟政治委员在路上亲手发给同志们大衣,说是国共合作要实现了,穿得暖和些,好去前线打鬼子。今天一定是动员出征来了。
上午十点左右,一个意外的消息弄得我们都莫明其妙:“军团长回去了1大家正在纳闷,集合号吹起了,全团在一起开了军人大会。团长在会上说:军团首长指示,从今天起,开始整训。接着,他又向大家讲明了整训的意义。
这一下,对于全体战士,真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大会下来开小会,你看我,我看你,好久没人发言。李金城敲着烟袋锅,慢声慢语地说:“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日本虽说没个巴掌大,可是力量不可轻视!咱们要打败它,真得整训整训,练练本领。”
话一起个头,战士们就都说开了,你一句,我一句,都说团长讲得有道理。
杨生贵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半天没言语。我知道他又在捉摸什么事儿,向他说:
“你讲呀!”
“有什么可讲的!”杨生贵慢吞吞地说,“首长交代得一清二白的,只怪咱思想太落后了。首长说得对,要打败日本,就得先练兵。”
随后,全班提出了练兵的保证。
二
整训开始了。
整训的课目,有政治有军事。军事课,除了在野外操练外,有时也坐在课堂里听讲。
同志们学了政治,开了脑筋,眼睛都亮堂了,每到下课,就聚在一起,交谈学习心得,辩论国家大事。
可是对军事课,主要是对在课堂里讲的军事课,大家都不感兴趣。开始那几天,一下课,杨生贵就说:
“班长,我看给上级反映反映:咱们别学这些吧!咱们这一伙‘老粗’,个个都是扛锄头、背粪筐、抓犁耙出身的,课堂上的名堂太多了,学起来活遭罪。”
韩永胜也在课堂上憋昏了,正没好气,就指着杨生贵大喊大叫:“你当初说‘不学习就要落伍’呀!漂亮话都是你说的,如今没过两天半,就敲开退堂鼓啦!”
李金城在一边慢吞吞地说:“‘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要苦用功,我看准能成。”其实,李金城也不是不苦恼,他常常一个人躲到僻静地方,拿着他那烟袋锅子在地上东划划,西抹抹,嘴里还紧嘟囔。大家取笑说:“老李整天掐诀念咒,活像个降妖道士!等他背烂了,烟袋锅子磨漏了,他也忘光了!”
整训初期,同志们大都为那些不好懂又难记的军事名词术语而伤脑筋。后来,幸得刘连祥、薛富德把课堂上讲的名词术语编成几套山歌和快板,一有闲空,就“演唱”起来。大家听了很入耳,起名叫“抗日顺天游”、“红军快板”,都来争着学。
山歌快板一唱开,大家都成了“贫嘴子”了。接着又搞了几次野外演习,大家学习的兴趣来了。过去许多同志只懂冲杀,不讲战术,现在学了战术,个个高兴。
“妙啊!原来是这么个战术呀!”杨生贵这时有了很大转变,演习最用劲,骑在马上,兴致勃勃地不住地咂嘴儿:“先前,在前线上用过几回了,可都是上级怎么指挥就怎么干,谁知道这中间有这么多的道理呀!”
李金城也第一次公开表示:“往日成天打仗,要不是整训,哪能学到这些个!”
韩永胜也说:“我早先好吹‘骑马快似箭’,其实,光靠蛮劲哪行呀!咱们执行的任务,有斥候、有冲锋、有包围、有打掩护,等等不一,就得要紧就紧,要慢就慢,到啥时说啥话,有勇还要有谋呀!”
整训一天一天地继续着,战士们不顾一切地加紧锻炼,每天都有进步。大家整天弄得汗流浃背,马也湿淋淋的。团长和政委每天都到操场检查,眼见得同志们像生龙活虎一天强似一天,十分高兴。可是整训进行了十来天,病号出现了。
霍玉山病倒了,庞富贵、李金城害了夜盲症,脚掌也肿了。发生病号的原因,是伙食太差。我们从来到木把市没吃过菜,没吃过油,肚子里总是让米汤灌得鼓鼓的。这样,尽管医生每天忙着开方拿药,病号还是有增无减。
一天,徐海东军团长来到木把市。人们不再讲军团长一来就要出发了,都说军团长是来慰问病号的。
军团长查看了各连的伙房,又看了医务所,最后来到饭场上,同我们一道用过饭,就去看病号。生病的同志见军团长来了,都强打精神起来迎接。霍玉山不能起床,仍挣扎着要起来,向军团长说:“首长放心,我明天保证能起床。”军团长扶着他说:“好好养病吧!” 李金城装满一袋烟,轻轻挪动脚步,用力让身子不摇摆,挨上前来,把烟袋送到军团长手里,军团长问他怎么样,他挺直身子说:“报告首长,我跳木马是全班第一名1弄得大家都憋不住笑了。军团长笑得更厉害,最后说:
“今天我事情忙,要不,准让你讲个‘跛子跳木马’的笑话!”
第二天上早操,团首长宣布:“军团部决定:从今天起,除整训外,要我们自己想办法生产,改善生活。”
从此,我们每天除了练兵,就搞生产,磨豆腐、喂猪、种菜,我们的口号是:练兵生产两不误,全团指战员人人动手。不久,生活就变了样。我们为纪念这段生活,还集体创作了一首快板:
练兵生产真紧张,
下了课堂上操场,
马上马下人人忙。
油房粉房豆腐房,
大肉块子白菜汤,
稀饭米汤换豆浆。
人强马壮士气旺,
准把鬼子消灭光!
三
五月九日,我们在驿马关北门外大操场上举行了全军团运动大会。
开幕式这天,举行了大阅兵。全军战士都是崭新的浅灰色军装,头戴“四块瓦”的新军帽,制服领子上是一色的红领章,一个个身强体壮。刺刀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会场上,队伍正在调动,尘土飞扬着。人山人海,驿马关的老乡们都来了。听说党中央也派人来了。
阅兵开始了,会场一片肃静。步兵的整齐的脚步声,骑兵的马蹄嗒嗒声,都跟那雄壮的军乐声有节奏地配合在一起了。
我们经过主席台时,人人挺起胸脯,高吊马头,庄严地向首长们汇报整训成绩。大家齐声高呼:
“首长身体健康!”
首长们面带微笑,举手答礼,高声说:
“同志们身体健康!”
大会一共开了两个星期,每天都有新的表演和比赛。有集体的,有个人的,一个节目没完,另一个节目就开始了。
杨生贵、刘连祥、韩永胜,在班上样样占先。他们的劈刀表演,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杨生贵成绩优越,全团驰名,早受到首长和同志们的一再夸奖;别人一提,他就兴奋得脸上发红,总想找个什么词儿,把话推到一边去。大家谈起整训前的情形,都说:“跟今天一比,谁都变了样了。”
我们骑兵团表演的节目,样样都得到好评,飞越障碍物、劈刀、马术,不管什么动作,真可以说是熟练、整齐而又迅速。就说马卧倒吧,一声号令,几百匹战马齐齐卧下,人伏在马背上,别提多整齐啦!
大会进行中,一个新的消息传开了:“‘友军’——东北军的部队要参加比赛了。”我们怀着好奇的心情看他们表演,但是,越看越泄气。
他们的部队一天到晚啃步兵操典,练来练去还是那个样。我们七十三师的战士,全副武装,扛着机关枪,拖着迫击炮,一个钟头就跑完三十五圈,一口气跑了十三华里。他们的兵,跑完三十五圈,都倒下了。比赛的结果,平台、木马、单双杠、篮排球,都输给咱们工农红军了。徐海东军团长、程子华政治委员高兴得连嘴都合不上。本来么,战士们个个赛过小老虎,谁看了不爱呀!后来听说,东北军代表里有个大官,看了我们的部队表演后,向我们的首长说:“你们共产党真有办法,你们能搞政治,也能搞军事。”还说我们这两个月的整训胜过他们几年。
时间前进着,练兵继续着,全军团的政治觉悟和军事技术不断地提高。
“七七事变”,芦沟桥畔的炮声激怒了我们。党领导的伟大的抗日民族战争开始了。八月,我们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五军团骑兵团经过改编,随着全军,冒着盛暑,开赴华北前线。 红旗飘扬,军歌嘹喨,我们人强马壮,士气昂扬,从胜利走向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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