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向北压,我们向北走。它压得紧,我们走得紧,从固原一带直奔长城方向。敌人得寸进尺,以为我们是溃逃,更是一步压着一步穷追。黄颜色双翅膀的飞机,每天多次出动,贴着我们头顶转。看架势,胡宗南硬是下了决心要撵上我们。我们红一师十三团,是何家堡战斗的主攻部队之一,刚打了胜仗,部队情绪很高。现在胡宗南压着脚板追,同志们心里自然不舒服。行军路上,议论纷纷,不外乎是一句话:“敌人跟着屁股,为啥不打?”
一天行军路上休息,陈赓师长从后面赶上来了。他跳下牲口,坐在地上,跟我们团部的一些通信员、司号员、饲养员谈起来。他们都是些老同志,和陈赓师长都很熟悉。再加上师长在下级面前没有架子,爱开玩笑,他一来,大家就围了上去,直率地问师长:“敌人天天跟着屁股,啥时候揍它?”
陈赓师长诙谐地说:“我看,你们刚打了一次胜仗,就又翘尾巴了!啥时候打,我怎么知道?”
饲养员老单,一旁慢吞吞地插了一句:“我看,要不几天啦,准给它个回马枪。”这个同志打从在中央根据地就当饲养员。长征到陕北后,陈赓师长每逢遇到他,第一句话总是说: “老单,叫你去当管理员怎么样?”他一听就摇头说:“不,我没能耐,我要为革命永远当马夫。”现在师长听他这么说,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我看,你倒有两手哩!怎么样?不要再当马夫吧!”
“我没能耐, 我当马夫。”老单脸红了。
陈赓师长接下去又亲热地和大家谈起来,讲形势,讲革命故事。
当前面传下行军口令时,陈师长跨上牲口回头向我嘱咐说:“你们到目的地,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战士们喝上水!发现没有?战士的嘴唇都裂了。”说着催动牲口向前走去。
望着师长的背影,我心里感到一阵阵温暖。我们的师长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战士!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地向我们交代,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同志们喝上水。水,水,陇东高原,吃水比吃油还困难。山沟里流出的水,又苦又涩,有一股子硝磺味,根本不能上口。硬闭着眼喝下去,不是身上发肿,就是拉肚子。当地老百姓,完全靠接雨水生活。这一路上,为了维护群众利益,我们从来没痛痛快快喝一碗水。但愿今天宿营的地方,能多找到些水!……
部队忍受着干渴,战士舐着干裂的嘴唇,向北,向北。连着又走了两天,十一月十九日,来到了环县山城堡附近。
两天之后,胡宗南的三个师又跟上来了。当遭到我军正面阻击以后,见势不妙,便凭借着山城堡一线山地,顽强固守起来。
二十一日黄昏,我军开始反击了。参加这次作战的,除了我们红一军团以外,红十五军团、红二方面军、红四方面军,均有部队参加。按照军团的部署,我们红一师从东向西,攻击敌人防守的一座山。我们十三团,担负师的主攻任务。在我们团的左翼,是红二师;右翼是红四师。攻击发起之前,陈赓师长亲自带领我们到山下去看地形。
敌人十分嚣张。天已经快黑了,五架双翅膀的飞机还在空中转。我们隐蔽地接近到山下,从望远镜中清楚地看到:敌人扼守的山头上,修满了野战工事,摆着对空联络的布板,成群结队的士兵,在山头上走来晃去。他们眼里,似乎根本没有我们似的。陈赓师长拿望远镜向山头上搜索了一阵,又气愤又高兴地向我们说:“看清没有?狗东西很骄横。看来,他们还不懂骄兵必败的道理。”然后指着我们团的突击方向,向我说:“你们突击方向,一共九个碉堡,看清楚没有?”
我说:“看清了。是九个!”
师长又说:“那个大堡上,竖着一个竿竿,准是电台的天线,那儿可能是敌人的指挥部,估计大约一个团。你看对不对?”
我说:“师长分析得对。”并立即表示,我们团一定把口子撕开,保证完成任务。师长点点头,又嘱咐说:“敌人骄傲,要失败。你们万不能骄傲。刚打过胜仗,不能轻敌。告诉部队,敌人是胡宗南的精锐,准备啃骨头,动刺刀、马刀。今天是夜战。夜战是我们红军的拿手戏,要猛,要机动,要灵活……”
当我们看完地形,返回部队的时候,天已大黑了。这一晚,特别暗,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把手伸到自己眼前,也分不清五个指头。部队在运动中,每个战士全凭自己的感觉,全凭夜间行动的经验,向前摸索。
令人焦急的是,我们分两个突破点连扑两次,均没奏效。全团像被突然闸住的洪水,在山下聚集住了。师指挥所的方向,一次接一次发号,要我们回答攻击的情况。我身旁的司号员,一次又一次问我:“政委,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我用什么话来回答呢?团长不在,全部重担都落在我一个人肩上。已经快深夜了,西北风怒吼,黄沙扑面,山顶上敌人疯狂地向我们射击。我焦急得直握拳头。一面组织第三次攻击,一面想着打响之前师长的话:“这一仗,关系重大,有关全局。这是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的第一仗!这一仗打不好,敌人将会直插定边、盐池,然后威逼保安……”
保安,这是我们党中央、毛主席所在地啊!
突然,黑暗中传来个声音:“魏洪亮在哪里?”从这熟悉的声音,我立刻听出了是陈赓师长来了。
师长拄着根棍子,迈着残伤的腿,走到了我近前。他大概从我说话的声音里,听出了我的焦躁不安,便沉静而温和地说:“不要急嘛,研究一下,原因在哪里?”
我略微平静了一下,把两次突击的情形,向师长作了报告。师长立刻指出:“天太黑,地形不利,这是原因。你们从两处一齐突,也是可以的,只是忽略了加强主要的突击方向。马上把预备队调上去,加强第三连,全团的火力,集中支援第三连。”
正在重新部署的时候,三连连长王茂全同志跑来了,报告说:第二次突击中,他们连的司号员摸上去了,并且一直摸到了敌人碉堡底下,他没有了手榴弹,又不见后续部队,只好摸了下来。陈赓师长一听,说:“这个司号员很勇敢,很有办法,这次要他带领突击班。”
三连的司号员来到师长跟前,听说要他领路,把铜号往身上一背,说:“行!我保证把突击班带到碉堡跟前。”
师长摸黑抓住他的手问:“我听你像江西人,是吗?”
“是!”
“好,走过金沙江大渡河,跨过雪山草地的英雄,你是会把突击班带上去的。”
任何一次突击的成功,因素总是多方面的。我们正调动火力的时候,四师十二团团长邓克明同志,带着三挺重机枪,路经我们这里。他听说我们两次失利,正组织第三次攻击,立刻向机枪手命令:“把机枪统统架上,配合攻击!”
这时,虽然第三次突击还没开始,但是我已确信不会组织第四次了。师长亲临指挥,兄弟团主动支援,又有英雄的司号员同志带路,使我充满了信心。
一切准备妥当,二十几挺机枪一叫,三连连长王茂全喊了一声:“冲1一挥马刀,带领部队飞上山去。
我也随着突击连的后边,跟向前去。
几分钟后,胜利的号音在山头响起,成功了!这几分钟之内的激烈战斗,是任何人看不见的。我们全团每人有一把马刀,突击队上去后,敌人也从工事里跳出来。混战激烈的时候,战士们一只手提刀,一只手往前摸,只要摸到人头上有个“圆巴巴”(反动派的帽徽),顺手就给一刀。一刀下去,不管他死活,又去摸另一个。
敌人开始拚命顽抗,几分钟后,变成拚命逃跑了。我登上山顶,敌人已经溃退到山腰了。就在这时,陈赓师长派警卫员跑上来,口传他的命令:追!追!追!
陈赓师长在战场上下达命令明确、简洁,这三个“追”字,此时此刻,比任何字句,任何语言都有力,我立刻照样传下去:追!追!追!
战士们如出山的夜老虎,挥着雪亮的马刀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猛追,紧追。我们这个团,班、排长以上的干部,绝大部分是老红军战士, 他们熟悉夜战, 更善于追击,毛主席 “敌退我追”这句话,是人人领会贯通的。班长带一个班,排长带一个排(有的只带一个班),横冲直撞,插到敌人当中去,跑到敌人前头去。
胡宗南的所谓“精锐”,白天打阵地战还有一套,可是,夜战碰上红军这些夜老虎,他们就绵羊也不如了。特别是被冲垮以后,兵离了官,官没了兵,完全变成了散沙一把,乱石一堆。有的士兵知道红军的俘虏政策,跑一阵,跑不动了,干脆找个坑坑蹲起来;有的夹在人群中,吁吁奔跑,不知天南地北。天亮,一看前后全是红军,把枪一丢,一屁股坐下去,不跑了。战斗结束后,我们回头搜索,拾到重机枪九挺,俘虏三百多名。所有的俘虏兵,个个脸发白,嘴唇出血,他们除了惊吓以外,据说已经是两天多没喝一滴水了。
山城堡一战,歼灭胡宗南一个旅又两个团。从此,这个内战健将像一只破皮球,不跳不动了。我们正待命再战,“西安事变”的消息传来。于是,山城堡一战,也就成了结束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最后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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