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三七年的春天,一支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中行进着。这支队伍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衫,裹着破烂不堪的毯子,一个个蓬头垢面,两颊塌陷,疲」到了极点。往日驰骋疆场的战马,也饿得瘦骨嶙峋,默默地驮着伤员,不再昂首长嘶。
谁能相信这是红军的队伍?谁能相信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主要成员就是当年使敌人闻风丧胆的红三十军呢?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
一九三六年初冬,党中央、毛主席正在积极争取早日实现国内和平,一致对外抗日。但是张国焘坚持他的机会主义路线,既怕国民党又怕日本帝国主义,幻想到大西北搞块地盘,称王称霸,向中央闹独立。因此,他采取了欺上骗下的手段,命令刚走出草地不久的红四方面军渡河西进。红五军、九军、三十军于十月二十五日,在靖远附近西渡黄河。渡河以后,组成西路军,便先后遇到了国民党军马步芳、胡宗南等部十三个旅和大批地主武装的围攻、堵击和追击。没有根据地,没有补充,装备又非常低劣的西路军,在河西走廊上与拥有骑、步、炮兵的优势敌人死拚。虽然全军战士浴血苦战,反复冲杀,仅倪家营子一战就歼敌万余,杀得敌人落花流水、尸横遍野,但是在错误的路线指导之下,还是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古浪一战,九军兵力损折一半,高台城血战七昼夜,五军又几乎全军覆没,军长董振堂同志、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同志英勇牺牲。最后又在黎园口、康龙寺作战失利,三十军遭受重大伤亡;九军余部又损失大半,政委陈海松同志战死。三十军杀出重围之后,部队已溃不成军。至此,西路军的三个军及总指挥部直属部队,已被大部断送,张国焘的错误路线造成了我军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大悲剧!
追兵像乌云似的卷来。为了避免全军覆没的命运,只好把不到两千人的部队,编为三个支队,跑到深山打游击。
当时,红九军剩下的五百多人编为右支队;红三十军余部千余人编为左支队,加上西路军总直属队和一些干部编成的另一个支队,自石窝进入祁连山。
祁连山被一片严寒封锁着,没有人,没有草,飞鸟也很少,纵目所及,只见一片茫茫积雪和无数悬崖峭壁。同志们身上的衣服单薄,肚里缺食,许多人赤着脚,爬冰踩雪,罪恶的张国焘路线真是把我们推到绝境里来了!在这最严峻的时刻,少数不坚定分子开小差了。这件事使我们军里的几位领导同志非常痛心,但是我们想:动摇分子要逃跑就让他逃跑吧,我们留下的要更加团结。为了革命,我们死、死在一块,活、活在一起!
最苦的要算伤员,没有药,没有绷带,更没有担架。伤口溃烂了,成天流脓流水。我们慰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说:“首长啊,道理我们全懂,剩下一口气,我们也不会背叛革命,弄点布条给裹裹伤,我们还能跟敌人拚!”哪里有布条呢?进入祁连山的第二天,左臂负伤的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同志便不能再走了:伤口化了脓,胳膊肿得碗口那么粗,疼得他直咬牙。我们去看他,他说:“我留在这里,你们去打游击,给我写封介绍信留下,将来回到延安,我还是个共产党员1我们只好把他“坚壁”在一个石崖底下,派一个排掩护他就地坚持。谁知道这次分手竟成了永别!不久,他便被国民党捕去,解到西宁,用炮轰死。厚发同志临刑前还高呼:“共产党万岁!”这是我们回到延安之后才知道的。
部队进入祁连山的目的是摆脱敌人,几天以后,敌人被甩远了,但是我们的困难也达到了顶点。在这冰天雪地的绝境中,我们白天靠着指南针翻山越岭,同志们的胡子、眉毛上常常挂满冰霜,身体衰弱的同志不断地倒下去。晚上,我们只好找个避风的山洼露营。一住下,有些同志就拿着破毯子拣野牛、野羊粪来烧火;有些同志就去猎取野牛、野羊,在火上烧着吃。我们夜间靠着火堆睡觉,有时一觉醒来,已被埋在大雪底下,不少在战斗中以一当百、英勇顽强的好同志,被寒冷夺去了生命。有一个青年战士,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爱说爱笑,聪明伶俐。进山以后,同志们看他身体不好,想把他和伤员们一起留下,但他坚决不肯,于是就让他随队前进了。他提着一把洋铁壶,背着个洗脸盆,每天住下,总要化点雪水给大家喝,煎点野羊肉给大家吃。一天傍晚,阴云低垂着,我在火堆旁边喝了他化的雪水,吃了两片他煎的半生不熟的野羊肉,说了一阵话,便各自睡下了。夜里落下了鹅毛大雪。第二天清早,起床哨响了,他还不起来。同志们拂掉他身上的雪片,只见他缩在一床破毯子里,嘴角上还挂着微笑,但呼吸早已停止了。我们含着眼泪,默默地哀悼这个尚未成年的战友。但是大家只知道他来自四川,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山越钻越深,生活越来越苦,吃不到粮食,吃不到盐巴,头昏眼花,浑身酸软,整个部队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只航船,彷徨在万山丛中,看不到出路,也预料不到将来会有什么后果。这时,虽然根据工委决定部队向西行进,但进到哪里去呢?打游击打到何时为止呢?谁也不能解答。
进山的第五天拂晓,东方刚泛起玫瑰红,启明星还没有熄灭,一个震动全军的好消息传来了!我们仅有的一部电台和中央联系上了,并且收到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自陕北发来的电报,指示我们:保存力量、团结一致,设法进入新疆,中央将派陈云等同志去迎接。陷入了绝境的我们,真像在茫茫的大海中看见了灯塔,沙漠中看到了路标。工委立即决定去新疆,并复电中央,还向部队传达了中央指示精神。已经疲倦到极点的战士,这时都欢欣鼓舞,跃然而起,当时人心随之振奋,士气随之高涨,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当太阳刚升起,山上的积雪发出耀眼的金光之后,部队唱着《巍巍峨峨祁连山》的歌子出发了。雄壮的歌声震撼着高山深谷,传得很远很远。以后的日子虽然更艰苦,但是人们不再沮丧了,我们想起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就觉得有了强大的后盾,心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浑身充满着力量。这样,一天又一天,我们沿着渺无人烟的祁连山脉西进。整整走了四十三天,才从安西附近跨出祁连山口。
刚出山口,又遇上了玉门关外有名的大风。飞沙走石,暗无天日,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部队拍着掌,跟着脚印前进。这时,敌人的一个骑兵旅又追上来了。我军攻安西不下,在王家围子又陷入重围。激战了一整天,当晚才突围。突出重围之后,我们涉过寒彻骨髓的黑水河,一口气跑了九十里,第二天黎明才到达白墩子。刚到那里,哪知道敌人的骑兵又追上来了,我军且战且走,在红柳园子又遭包围。
这是西征中最后的一战,我们砸碎了电台,守着一片起伏地,准备和敌人死拚到底。敌人射击时我们躺着不动,等他们冲到跟前,一声喊杀,跳起来就和他们拚大刀。直到黄昏,不知杀退了敌人多少次冲锋,只见起伏地四周躺满了断头缺臂的敌尸。入夜,我们又突出来,进入了戈壁滩。
荒漠的戈壁滩,白天热,像在锅子上;夜间冷,像在冰雪中。没有一户人家,没有一点水草,有时狂风骤起,飞鸟都被吹落。我们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没喝一滴水,大家渴得喉干唇裂,说不出话来。但是,我们坚决相信,到达新疆就会看到中央代表,看到中央代表就是胜利。因此,都使出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我们终于胜利了!当时和我们有统战关系的新疆部队,把我们接进了星星峡。“五一” 节,党中央的代表陈云同志和滕代远同志,带着几十辆汽车,载着衣服、碗筷和哈蜜瓜来迎接我们。我们像些虎口余生的孩子扑进了母亲的怀抱,一时百感交集,热泪横流。陈云同志安慰我们说:“革命斗争有胜利也有失败,只要我们保存好力量,将来还可以扩大到千百万人的!”
悲壮的历程结束了,活着到达乌鲁木齐的只有七百多人。烈士的血,将永远照耀着祖国的史册,同时也时刻提醒我们:牢记这次惨痛的历史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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