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又要出发了,师长杨朝礼见我病情严重,决定留四个同志抬我走。他摸摸我的头,安慰说:“小鬼,在后边慢慢走吧。在我身边的司号长也嘱咐我:“快点跟上来呀,可别掉得太远了。”我正发烧,没说什么,只是含着泪水点点头,看着他们走远了。
我躺在担架上,每天烧得不省人事。十几天之后,我清醒过来,只见四个担架员剩下了三个,有一个同志因为饥饿牺牲了。三个担架员轮换抬着我,在茫茫无边的草地上行走。
这天,来到马塘山,爬到半山腰,大家都累了,便停下来休息。刚坐下,有个同志忽然眼睛翻了两翻,说:“同志,我不行啦,对不起,我不能送……”话没说完就倒在地上了。
“对不起”这话,是应该我向他说的,可他……我一阵心痛,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那两个同志掩埋了牺牲的战友,对我说:“不要难过,放心吧,我们两个人,也一定要把你抬过去。”
我能说什么呢,只有紧紧地握着他俩的手,表示千言万语表达不出来的感激。
我们继续爬山。越往上雾越浓,整个山岭陷入阴沉的迷雾中。我感到像有块石头压在胸上,闷得厉害;也听到他俩急促的喘气声,担架不住地左摇右晃。看样子,他俩是坚持不住了,我说:“咱们休息一会吧1他们同意了,把担架放在一棵大树下。这时,我的伤口疼痛难忍,打开绷带一看,左腿溃烂一大片。要是有点药,不,哪怕有点开水洗洗也好呀!一个同志可能看透了我的心意,强挺着站起身来说:“找点柴禾,烧点开水洗洗吧!”
他在附近这转那转地拾干柴,每次哈下腰,都是咬着牙才挺起身。我实在不忍再看他那吃力的样子,几次劝阻,他都笑笑拒绝了。我后悔不该让他们看到伤口。
他怀里的柴禾足够烧一盆开水了,可是就在这时,他一头栽倒,一动不动了。我情不自禁地惊叫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撑起身子爬过去。摸摸他的鼻子,我心凉了半截:又一个同志为我牺牲了。
我们弄些石头和树枝,给这位战友筑了个“坟墓”。我心里实在难过:几个同志为我倒下了,可是我连他们姓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由得扭过头来,对身旁仅有的一个同志说:“同志,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把那个同志弄迷惘了。愣了一小会,他似有所悟地说:“我叫刘宏,巴中人。”说着,他用手拍拍胸脯,“不要紧,可结实啦,还能顶一阵子。”这分明是为了安慰我。其实呢,他瘦得皮包骨,面色铁青,两眼深陷,嘴唇干裂得挂着血丝,三十来岁的人简直像个老头子了。
“刘宏同志,趁你还有点力气,你先走吧!”
“走?丢下伤病员一个人走?那算什么红军1他摇摇头,“同志,我会把你带出草地的。”
山下传来枪声,我俩大吃一惊。怎么办呢,如今我俩手无寸铁,抵抗是不行的;走吧,别说我有伤有病,就是刘宏也没有这个力气埃刘宏同志想了一会,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就在大树里过夜吧1说罢, 他把我抱进大树窟窿里,然后他也爬进来,用石块和树枝把洞口堵严。
夜风吹得树枝飒飒作响,寒冷刺骨,肚子也饿得咕噜直叫。我俩挤在一起,熬着这难熬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听听外边没有动静,我们便爬出树洞。我从地上抓起一根木棒,撑起身子,试着迈出脚步。脚刚一着地,就像踏在刀刃上一样,疼痛钻心,头上滚下豆粒大的汗珠,双腿一软又倒在地上。刘宏同志急忙过来,又关切又埋怨地说:“不要逞强啦,现在还不行,我来背你吧!”
他背起我向山下走去。山陡路窄,东倒西歪地跌倒了好几次。每次跌倒,他都负疚似的投过抱歉的眼光。他有什么错呢,是我连累了他呀!
一天只能走十几里,有时宿石洞,有时住树林,什么也找不到时,就只好睡在露天地里。至于吃的,是全凭老刘找些野菜什么的充饥。有一次他空手回来,坐在地上闷头不语,半天才自语地说:“吃了吧1我问:“什么?”他指指自己的脚:“我这双牛皮草鞋。”漫山都是荆棘棱石,没鞋怎能走路,我阻止他。他说:“脚好说,肚子要紧。”
以后,他就光着脚扶我,有时甚至背我走路。步步咬牙,脚脚皱眉,除非是木头人,谁也不会再安心趴在他的背上。我想:这样拖下去,不但我走不出去,老刘也够呛。于是我说: “刘宏同志,休息一下吧,咱们谈谈。”
“好,休息吧,有啥子谈的?”
“半个月过去了,我的伤寒病也好了,你可越来越瘦。我看这样下去,咱俩谁也出不了草地。”
“看你又来了, 我们都是阶级弟兄, 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堆,我怎能把你丢下呢?”
“不,听我说完。我的伤一时半晌也好不了,我想你先快点去赶部队,然后派人来接我,这样,咱俩也许都能得救。”
这话可能打动了他的心。他默想很久,又摸摸我的腿,说:“你说的也是个办法,可是人多的时候你怎不说呢,现在把你一个人丢下……”
我又劝说了一阵,他才含着眼泪,在身上乱摸一阵,看样子是想找出点有用的东西留给我。但他什么也没摸着,无可奈何地嘱咐一句:“顺着这条道走,我们好来接你。”
他走了,低着头不住擦眼睛,脚步是那样迟缓。
只剩我一个人了,整天忍着疼痛和饥饿往前爬,每前进一尺都要下一番决心。我几次想到死,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的生命是几个同志的宝贵生命换来的,我要坚持,坚持,为了回答死去的同志也要坚持!……
一天黄昏,我小心地摸到一个村子附近,伤口疼痛难忍,浑身无力,实在走不动了。恰巧在这时候遇上了一位老乡,他也是四川人,是从刘文辉部队里逃出来的,在藏民区安了家。当他知道了我是红军的战士后,好心好意地把我扶到他家里,作了周密的掩护,给我换上藏族服装。
在这位老乡和群众的帮助下,我的伤口渐渐地好了。一天,我忽然打听到丹巴有红军,兴奋得立刻辞别了老乡们,赶向丹巴。
又经过不少饥饿的日子,我终于找到了我们师部。可我也实在累坏了,饿坏了,坐在石阶上一步不能动了。记不清那天是什么节日,人们出出进进,十分热闹。一个人从里边走出来,问我:“小家伙,哪个单位的?”
我模模糊糊认得他是我们的指导员,可能因为我瘦得变了样,又换了衣服,他却认不得我了。
我刚想回答,指导员又向身旁一个同志说:“快给他搞点吃的,看样他是饿坏了。”
正说着,师长杨朝礼同志走出门来。司号长也跟在师长后边,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对师长说:“好像是咱们那个小书记。”
师长啊了一声,扳起我的头望了好一会,说:“邓士俊!真是你!真是你!怎么瘦成这样子?”说着,他连忙叫人扶我进房去。
晚上,我向杨师长倾诉了分离后的经历,像游子回到母亲的怀抱,心里舒畅极了。可是,我又想起在我身旁倒下去的不知姓名的战友,还有刘宏同志,他怎么样了,为什么没看到他?一想到这,我就越发感到我的生命不是属于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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