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住处,他一边帮助我安放东西,一边跟我攀谈起来:问我是什么时候参加红军的?在家干啥?我告诉他后,他点头说:“我是放牛的出身,咱们都是穷人。穷人只有参加红军,打土豪分田地,将来才能过好日子。”他又指着空着的地铺说:“你就在这里睡,缺少啥尽管说,反正咱们的东西咱们大伙用。”
他又和我说了很多,而且谈到了工作。他说:“当红军的看护员是光荣的,我们应该把工作做快些,做好些,使伤病员能很快出院。这样革命成功也就会快一些。”
他真会说话,懂得的事情也比我多。后来,我才知道他果真是同志们所称道的“王政委” ——我们的班长。当然,这个“政委”是同志们送给他的称呼。
六月,我们从西康炉霍一带进入了草地。一望无边的大草原,到处都是稀泥烂草,可真难走。班长王才生同志总是不离我的身旁。到了宿营地,我累得像堆泥巴,倒下去就不想动了。他呢,又烧水,又做饭,还跑来劝我说:“洗脚要过膝,行军脚不痛,走路腿和顺。” 督促我洗完脚,他又督促别人去了。
行军途中,我一饿就想吃干粮,而他总是和蔼地对我说:“记住指导员的话,不到最困难的时候不准吃。”可是有时饿得忍不住,我还是偷吃了些。后来,我的干粮吃光了,他宁愿自己挨饿,却把干粮省下来给我吃。
走了些日子,大家的粮食全吃光了,只好采些野菜和牛皮一起煮着吃。有些野菜有毒,吃下去,浑身虚肿。
有一天,从不掉队的王才生同志,也落在我的后面了。他一定是病了。我等着他,走近一细看,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他的脸色跟土墙一样,眼窝深陷,身子微微发抖。我又心痛又埋怨地说:“你病得这样,怎么不早说呀。”他强打精神说:“放心吧,我没玻你先走,到前边等我。”我伸手去扶他,被他推开了。
快到班佑时,部队进入一个原始山林里。这片山林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从山脚到山顶,密密层层长满了几抱粗的大树,好多已经腐朽了,倒在地上,生满了灰白色的菌子。这里到处都是污浊的积水,厚厚的落叶覆盖在上面,踩一脚扑哧哧地乱响。还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树林里就暗得和黄昏一样,阴森森的吓人。
那天,我们就在半山密林中宿营。班长王才生同志病成这样还不肯闲着,硬挺着去找野菜,拣干柴,生火烧水。我见他的脸色难看,心里过意不去,劝他说:“你躺一阵吧!别老是只顾别人,不顾自己!”
他笑了笑,有气没力地说:“干点活就能把病治好。”
菜是煮好了,可我俩只剩最后一块牛皮,能吃它吗?真叫人犯愁哪,这无边的草地,不见庄稼不见人,何年何月能走得出?我对他说:“我看……反正也走不出去了,把那块牛皮吃了吧!”
他吃力地抬起头来,对我说:“悲观啦?不,把牛皮留着,小赵,你拍拍干粮袋,也许有些碎屑,放在汤里煮煮也好。”
其实干粮袋不知拍打过多少次了,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把两条口袋翻过来,使力拍打一阵,居然又弄到一撮碎屑。
这时,忽然刮起了大风,把树枝都吹断了。天霎时变成一片墨黑,雷雨闪电在这大山中引起巨大的回声。我紧紧护住锅子,生怕被风掀掉。不一会,又下起鸡蛋大的冰雹来。、子砸到树上、石头上乱滚。我担心班长被砸着,就顾不得锅了,忙去拉他。他却挣扎着推开我的手,用尽气力喊道:“你快隐蔽,我自己会走。”
我没头没脑跑起来,碰着炊事员老李。他正缩着脖子往树林中钻。我看到地上有一口锅,这锅子挺大,就拾起顶在头上。、子打在锅子上,像敲锣一般。我忙喊:“伙计,快回来,这里挺保险。”
老李扭头一看说:“你这家伙倒挺机灵。”说着连忙跑回来,和我一块藏在锅底下。他松了口气,听着当当的响声,开心地说:“这个节目多热闹!”
我没搭腔,心想着班长,后悔不该离开他。、子稍停,我连忙回到那棵大树下,只是他在那里弯腰收拾东西,一见我就关心地问:“打着了没有?”他又指指地下笑了笑,“你看,完啦1我一看,锅打翻了,火也熄了,野菜汤倒在灰堆里。我呆呆地站了半天没有吭声。老李看到这般光景,就慷慨地说:“不怕,我还有半小碗青稞麦,咱们煮了吃。”
“这怎么能行,留着吧,路还长呢!”王才生同志阻止他。
可老李却说:“看你病成啥样子,你弄来牛皮都给大家吃,我这碗青稞怎能一个人吃?” 说着就从背上解下一条细长的粮袋往外倒,但怎么也倒不出来,撕开一看,青稞已经长芽了。 “好坏总是粮食,这也行。”老李无可奈何,很抱歉地说。
我一面煮着青稞麦芽饭,一面想着老李刚才提起的弄牛皮的事。才进入草地的时候,有一天部队刚宿营,班长就出去了。一会,他很高兴地跑回来,拉着我去看先头部队丢下的一堆牛皮。我俩把牛皮拉回来,交给队长、指导员,分给每人两块。小块的用棕绳穿住绑在脚上,当鞋子;大块的缝成一个带尖的皮帽,上边还画上个五角星……可现在,皮鞋、皮帽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煮着老李的青稞芽,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就等着开锅。这时班长背靠着湿漉漉的树枝,一声接一声地喘着粗气。脸色又黄又青,两眼死盯着火苗,一动也不动。我走上去摸摸他的前额,像火炭一样热。这可怎么好?我急得满地乱转。他打起精神说:“别耽心,小赵,我一会就好啦!”
我盛了一碗煮熟了的麦粥,要喂他吃。他摇摇头,低沉地说:“我不饿。”
“你强吃些吧,肚子有了饭食,总会好些的。”老李也劝慰他。
“你再不吃,我们也不吃了。”我拉着他的臂膀,急得直想哭。
他忽然抖擞一下说:“我吃。”他用发颤的双手把碗接过去,把碗放到膝盖上,自己吃着。麦芽根噎得他半天透不过气来。要能弄来点面汤多好呀!但是现在……
天黑了,就在这棵大树下,平了一块地方,铺上些树叶子,准备睡觉。班长在黑暗中端详着我,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我心里难受极了,叫他休息,可是他仍不动。好一会,他才说:“明天我起来做饭,路难走,你多休息一会吧。”
夜半,又唰唰地下起雨来。王班长悄悄地把被单子给我盖上。我一摸他只盖了半边身子。往常宿营遇雨,他总是自己淋着,把被单子让给我盖,今番他病了还是这样。班长啊!你为什么时时刻刻总是想着别人啊!
雨停后,树林里到处燃起篝火,把我照醒了。我知道天快亮了,就悄悄地爬起来,想给班长煮点牛皮汤喝。
汤煮好后,盛在碗里,我端着去喊他,一连几声,他都没有答应。我心跳起来,掀开被单一看,他眼睁得大大的,全身都僵硬了。汤碗从我手里掉在枯黄的落叶上,我扑在他身上痛心地哭起来。
指导员、队长、老李和同志们都跑过来,把我拉起,大家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将他的身子扶正,用被单子裹好,盖上树枝,一把一把挖着泥土,给他筑坟墓。
我们的“王政委”就这样长眠在长征途中,但他爱同志的精神却一直在鼓舞着我完成那段艰难的行程。
浏览:875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