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三点钟,我们从平均每人不到六两的粮食中取出三分之二,和着野菜煮一煮,“饱吃”了一顿。三点半钟,大家借着残月和星光出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前卫营,随后是骑马的轻伤员和抬着重伤员的担架队,一个紧跟着一个,踩着刺透草鞋的菱角石,攀登着蜿蜒起伏的山道向前行进。
山谷里吹来一阵阵的冷风,沙石扑打着人们的脸,预示着一场风暴就要来临。眼前最重要的是和时间赛跑,按上级指定的时间翻过山去。否则,不但要饿着肚子在风雪中多耽搁一个夜晚,而且还将完不成筹粮任务。我不时掏出怀表,计算着时间和行程,发出“往前传:快走1的口令。可是时间似乎愈过愈快,而行进速度却愈来愈慢了。人们的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一双双肿胀的脚像穿了铁鞋,迈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
说来也难怪,一个月以来的艰苦行军中,同志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不曾得到一夜充足的睡眠。一个个饿得肚皮紧贴脊梁,腰带已经收紧到最后一个洞了。人们边走边打瞌睡,肩上的东西和手中的“拐棍”不知左右调换了多少次,一个茶缸这时也觉得重有千斤。最艰难的要算担架员,他们双肩都被压得红肿,可还得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担架的平衡,眼睛紧盯着前方, 不能有半点松懈。 这时,谁也不愿说话,唯恐嘴一张开,力气就会被风刮跑似的。 “故事专家”老王和爱说爱笑的小通信员孙大刚也沉默了,只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孙大刚,怎么不说话了?”走在我后面的张政委突然问了一句。
“我知道孙大刚为什么不说话,”没等孙大刚回答,老王就抢着开口了,“他正在想家呀!”
这倒弄得我莫名其妙了:孙大刚这孩子,自从十三岁参加红军,从来没说过想家的话呀! 孙大刚也愣愣地看着老王。老王不慌不忙地说:“孙大刚看到党岭山,就想起他老家花果山来了。”张政委和我都笑了。
孙大刚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一边笑一边追打着老王。后面的人也都凑过来听笑话。老王跑着还大声说:“人家孙大刚还要请他大圣爷爷用移山术把党岭山搬走,给后头的部队开路哪!”一时幽静的山谷里充满了愉快的笑声。
我又一次掏出怀表看看。张政委也正在给自己的怀表上弦,他那坚毅的眼睛里含着满意的微笑。是的,翻过山就是胜利!现在每走一步就接近胜利一步了。
忽然前面的人们骚动起来。接着传来使人震惊的消息:山上起了风暴!
霎时,只见从山背后升起巨大的土柱,遮住了太阳,狂风卷着积雪,积雪裹着沙石,像猛兽般吼叫着迎面扑来。人们牵着手伏在地上,背上背的茶缸被风卷起的沙石打得叮当作响,山地的中午变成了黄昏。
前卫营的通信员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山上起了狂风,许多同志被卷进山涧!” 这个突然的情况,迫使我们发出了就地宿营的命令。
天黑以后,风才慢慢地停了。人们升起篝火,忙着给伤员烧水、换药,也有的烘烤被汗水浸透了的单衣。马等不及饲养员找来树枝和野草,都啃起树皮来。我们宰了两匹牲口,把肉分给伤员,皮和骨头给工作人员分了。所剩无几的粮食一粒也没有动,留着明天早晨吃了好过山。
上山前,听人家说过,山上若起大风,必有大雪。果然,这时大雪纷纷降下。
夜深了,我跟张政委去巡视熟睡的同志。雪愈下愈大,树上挂满了一尺多长的冰柱,篝火被雪压灭了,一些酣睡的同志被埋在雪里。于是我们赶紧抢救伤员,找寻压在雪下的人们。 ……
巡视完毕,我们又回到帐篷里。张政委的身体本来就很坏,这时更是喘得透不过气来,脸和脖子都胀得通红。我走过去轻轻捶他那被二十七年雇工生活累弯了的脊背,过了好半天才听他喉咙里发出比较匀和的喘息声。
“老吴”,他把一根树枝放在快要熄灭的篝火上,笑了笑说:“我看,世界上的任何名画家也画不出今晚这雪景。”接着,他谈起给地主当雇工时,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他躺在马棚里冻得不能入睡,地主却叫他把一条薄棉被给牲口盖上。讲完,他又说:“扯远了,说眼前的吧,今天汇报,又牺牲了十五名担架员,情况相当严重。明天更是关键,山高雪厚,知道哪儿是路,哪儿是崖呢!”
我们正研究明天爬山的事,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部长——政委——”我们回头一看,见一个身上缠满了绷带的伤员爬到我们身旁;他那露在帐篷外的半截身子仍被埋在雪里。他吃力地抬起头,仰面看着我们。借着篝火的光亮,我们认出他是张营长。
我们赶快把他搀了进来,用身子顶住他坐在篝火旁边。
他带着这样重的伤,深夜从雪里爬来干什么呢?我心里反复地这样想着。
“部长,政委1他瞪着两只深陷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政委,“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眼前的情况我们都很清楚,我想过了,把我们扔掉吧1他怕我们打断了他的话,赶忙抢了一句,“这是为了革命着想呀!”
“每个红军战士,都是革命的种子,只要我们活着,绝不能把你们丢掉!政委刚刚把话说完,又不住声地咳嗽起来。
“首长,我想过了,为了好好保存革命的力量,我才……”他的话突然停住了。他咬着牙关,忍着伤口剧烈的疼痛,汗水从两颊流到腮旁。他用手狠狠地抹了抹汗水:“我什么都想过了,从四川把我们抬到这里,一路上,给同志增加了多少负担,累死了多少同志啊-… 我不忍心眼看同志们为我倒下去!留着你们……留着同志们革命吧!”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张营长,张营长!”我俩齐声惊叫起来。
……
雪还在成团地落着,篝火只剩下几颗火星在闪烁。
度过了漫长的黑夜,掩埋了同志的尸体,我们又踏上了征途。久病缠身的张政委仍是打起精神走在前面,每到坡滑路陡的地方,他就挥着双手喊:“同志们,走稳点!不要慌!可是每次都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走到昨天前卫营宿营的山崖下,发现有许多冻僵了的战友的遗体,被埋在雪里。我们发现了露在雪外的一只胳膊,他的拳头紧握着。跑上去掰开手一看,里面是一张党证和一块白洋,党证上写着:
“刘志海,中共正式党员,一九三三年三月入党。”
我取过党证和白洋,默默地低下了头:“志海同志,你的党证和最后一次党费,一定替你转交给党。安息吧,同志!”
张政委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检查由面前走过的每一副担架,伤员们看到虚弱的张政委,站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们,有的感激得流出泪来,担架员们也都说:“ 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队伍不停地前进,张政委依旧顶着寒风站在高地上。他一边咳嗽,一边喊话,每吐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气力,“同志们!努力!前进,前……进……”
忽然他的沙哑的声音中断了,身子一歪倒在雪地上,警卫员吃惊地叫着:“政委,政委,醒一醒!张政委慢慢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人们,又看看行进的队伍,吃力地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说:“你们走吧!我……我不行了!同志们-…全国人民在盼望我们……”他转身把脸紧紧贴在警卫员的脸上,而后又扑在我的身上,紧紧地和我握了一下手,无力地倒了下去。……
我们扒开积雪,含着泪掩埋了张政委,把他留下的那只怀表上紧了发条,迎着北风,踏着战友们没走完的路,继续向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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