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正在前进,前面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陈友寿师长跨上马,飞跑前去。我们在路上休息待命。队长说:“前面就是剑门关了。常言说,打破剑门关,好比得四川。这可是一道天险啊!”
“有多高?”不知谁在问。
“嘿,从顶上丢下一块石头,抽完一袋烟才能落地呢!”
“听说,上面还有诸葛亮六出祁山时修的栈道呢!”
我们这些当通信兵的,常在首长身边转,把听来的一些话,添油加醋地相互传说着。 过后才知道,这些形容一点也不假。剑门关确实是个天险。它是横跨川北剑阁、 昭化(今广元县)南北之间的一支大山脉隘口,行经川陕的古道,号称成都的大门。三国时代蜀、魏交战,这里是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总后方。整架山的地势北高南低,山岭绵亘,像波涛一般。北面峭壁高耸入云,在横亘东西山脉的腰间,像切豆腐一样,山北砍了那么一条峡沟。由北往南,只有一条人行道穿过主峰。道路在几丈深的峭壁当中。四川军阀邓锡侯的混成旅及刁文俊等部,约六个团,把守此地,企图阻止我军西进。
当我们奉命到达主峰下师指挥所后,王树声副总指挥正跟师长、政委研究部署。山上,敌人轻重机枪不分点地响着。
十一点多钟,我军向主峰的东部各山头发起了总攻。九十三师三个团,九十一师一个团投入战斗。经过一番争夺战,把敌人逼向主峰。
“传令兵,快去通知二七四团,准备向主峰发动总攻。”师长忽地从地上站起,向我们命令着。
命令传下不久,二七四团将攻坚常胜的第二营调上去,在迫击炮、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向主峰发动了攻势。
主峰上的敌人,一时显得特别活跃,集中所有的火力,向我攻击部队射击。二七四团的同志们,不顾一切,前仆后继地向上攻。突然,山谷中一阵喊杀声,王树声副总指挥一面用望远镜看,一面对师长说“糟糕,敌人反扑了。”他又命令传令兵:“快,跑步告诉九十一师,要他们立刻援助。”
陈师长着急地望望炮兵连的阵地,对我说:“快去,叫迫击炮快打,往敌人鸡蛋形工事里打!我刚要跑去,只听师长高兴地叫着:“好,好,上去了!这时只见二七四团的同志们冲上了主峰。……
我去迫击炮连回来,主峰上平静了。原来,二七四团二营攻上去又被打下来了。
攻击失利了,师首长照例要到前面去察看。我们几个人,跟陈师长来到了二七四团指挥所。
师长向二七四团团长问明了伤亡的情况,说:“你们重新组织一下,准备第二次攻击。二营的伤亡太大,是否把他们换下去?”
这时,二营营长陈康就站在旁边。他只有二十来岁,听说要换他们下去,他很不服气,但当着师长,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像孩子似的,要求团长:“我们虽然伤亡较多,攻击力量还有。”他看看师长没有反对,就大着胆说:“再让我们攻三次也不成问题。敌人就是铁罗汉,铜金刚,我们也要把它打碎!”
师长望着他微微一笑,说:“你这个小营长,真有一股硬劲。好吧,叫你们攻。可是不能硬拚,要动脑筋!”
团长听了师长这句话,又把第二次主攻任务交给了二营。
陈师长带着我们,绕过两个小山头,来到了第一次攻击失利的第五连。在师长跟五连干部谈话的工夫,我抽空跑到班里找吴永兴去了。
吴永兴,是我的老乡,参加红军以前,我们两个人是放牛的朋友,入伍以后,又在一个团。自从我调师部通信队,就没见到过他。今天,五连伤亡很大,他怎么样呢?
“你怎么来啦?”吴永兴突然抓住我的手,摇了几下。我看他活着,心里很高兴。两个人坐在地上,谈起来。
“你跟我们一块参加主攻吧!”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自从调到师部,捞不着打仗,心里憋着一口气,向他说:“我没那个福分,别说打仗,连枪瘾都捞不着过。现在成了个枪架子!”
“别发牢骚了!”他轻轻拉了我一把,说:“走,我领你到前边过枪瘾去!”
我连忙向他摆摆手,暗示师长在跟连的干部谈话,不能去。
“同志,”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年纪小,个子这么矮,在战斗连队不行啊!像刚才那阵拚刺刀,敌人一个耳光,就完你的戏了。”
我问他:“你今天干倒了几个?”
“刺死一个,刺伤俩。”他说着指指身上的血迹,像是证明他不是吹牛。这些我早看见了。他们全连,每个人的衣服,不是给刺刀穿破了洞,就是同敌人厮打时弄得稀烂。吴永兴告诉我,这次他们连牺牲了十几个同志,其他几乎每人都多少带了点伤。有的是被敌人刺的,有的是从山上滚下来摔伤的。说着,他捋起袖子:“你看,我刺倒一个家伙后,没来得及闪身,被另一个家伙刺了一道口子。当时也顾不得疼了,一转身,对那家伙刺了去。刚把刺刀拔出来,嘿!后边又上来两个。我看势不妙,急忙侧身退了两步,正好‘大个’跳过来解了围。”
他说到这里,指指旁边那个同志。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吴永兴叫他“大个”,我也这样称呼他。他身上的衣服稀烂,正拿石头敲着拚弯了的刺刀。我问他:“你干倒了几个?” 他伸出满手——五个!我心里十分敬佩,便问他:“你的衣服是被刺破的?”
他摇摇头说:“不,是从山上滚下来擦破的。”
“幸亏我们的‘ 大个 ’。”吴永兴又称赞说:“要不是他眼尖手快,‘ 小孩 ’也完戏了。” “小孩”,是他们班的一个小同志。吴永兴说,正当“小孩”被一个敌人骑住的时候,大个子跳过去,一下把那家伙刺翻了。
正谈到这里,连部传令兵跑来。大家都问他:“有什么消息?”
“连长要你们准备,马上要攻击了。”传令兵说。
“告诉连长,我们早准备好了!”吴永兴回答。
“我是找你们排长,”传令兵说,“你们说准备好了,顶个屁事?”
传令兵把吴永兴说得无话可答。
旁边一个同志说:“我们给你当个副传令兵还不够格吗?”
“去你的吧!”传令兵跑走了。
吴永兴他们听说二次攻击,都很高兴。大家都纷纷说,这回非打上去不可,要多刺死几个兔崽子,替班长报仇。
原来, 在上次搏斗中,他们班长牺牲了。 另外还牺牲了两个同志。讲到班长的牺牲, “大个”把头一摇,惋惜地说:“真可惜,我一步没赶上!”他沉痛地叙述着:当我把“小孩” 救下以后,一抬头,看见四五个敌人围着班长转。正要冲上去救班长,脚下有摊血一滑,摔了一跤。只听哇哟一声,班长刺倒了一个敌兵。这时,从班长背后转出一个敌人,一下把班长刺倒了……“大个”说到这里,心里怪难受,他又重复着刚才的话:“只差了一步,没救下班长!……”
副班长见大家为牺牲的班长难过,插嘴说:“同志们,今天咱们剩下一个人,也要把剑门关打下,这仇非报不可!”
“看这帮棒老二有几个头!“大个”愤愤地望着山顶,挥了挥他那铁锤似的拳头,像要一拳把剑门关砸开。
“龟孙们就是凭人多!吴永兴也接着骂道,“屎壳郎再多,它能挡住大车!”
大家立即紧张地准备着二次攻击。有的检查手榴弹的保险针,有的用砂石擦刺刀。“大个”的刺刀敲不直,要求副班长替他换一把。副班长给他换了一把,说:“‘大个’,你向大家介绍介绍经验,怎么样拚才有利!”
“大个”把手一挥,说:“没有什么可以介绍的,重要的是沉着,不要光想抢先,要瞅住龟孙的空子!抓住空子,要快刺,快拔,注意周围的情况。”
我看到同志们劲头大,决心强,心里也很激动。这时突然有人向我说:“小鬼,你还在这里,师长早走了!”听了这话,可吓坏了。糟糕!只顾在这里聊,把事耽误了。要是师长有事找不着我,那可怎么办?想到这里,我赶忙往回跑。
我紧跑慢跑,赶到指挥所,正好师长刚到。我问别的传令兵,师长叫我没有,别人说没叫,这才放了心。可是,同志们不饶我,这个说:“我当敌人把你打死哩!那个说:“我当你叫敌人抓去了!我告诉他们没乱跑,并讲起了五连和敌人拚刺刀的事。同志们不埋怨我了。这个叫我讲,那个要我讲,好像我参加了那场拚刺似的,直讲到师长叫我去传炮兵连长,才算罢了。
迫击炮连连长听说师长叫他去,怯生生地问我:
“师长是不是火了!”
“没有。”
“这次要吃大批评。”他向我说。
“为什么?”
“第一次攻击,我们的炮打得不准,部队没有攻上去,我们也有责任!但他又像诉苦似的对我说:“小鬼,叫我有什么办法呢?炮弹少,不敢多打,炮手又多数不懂技术,有的连药包都不会加,信管都不会装。打炮的几个人,全是俘虏兵,我又要管装信管,又要管炮的瞄准,有什么办法……”
炮兵连长来到指挥所,师长没批评他,向他交待任务说:“敌人大部都集结到主峰阵地,只要我们攻下主峰,剑门关就破了。”师长略微提高了嗓门严肃地说:“你要时时刻刻想到,摧毁敌人的鸡蛋形工事,我们就会少流血,要求你们,这回一定要把炮弹打到敌人工事里!”
炮兵连长紧绷着脸,看来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向师长表示说:“这一次,我们无论如何要把炮弹打到工事里,再打不中,我……”
“这是技术!”师长打断他的话,“光凭决心是不行的。你要亲自掌握瞄准!”
“是!”连长答了声,跑回去了。
天下开了毛毛雨,清凉的雨水,沙沙地落到身上,但它冲洗不掉我们心头的焦急。号声嘟嘟响着,迫击炮阵地上响了几声,人们都瞪起眼,望着敌人的阵地。糟糕的是,炮弹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接连六七发,都没命中目标。陈师长一会儿把望远镜举起看看敌人阵地,一会儿看看我方炮兵阵地,只是摇头叹气。看样,他恨不得一步跑到炮阵地,亲自去打炮。素来和蔼的叶成焕政委,这时也发脾气了,他厉声地说:“派个人去问问炮兵连长,他们打的是什么炮!还能打准不!我们听得出,这是最严重的警告。大家都替炮兵连长捏着一把汗。
我跑到迫击炮阵地,把政委原话告诉了连长。连长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推开瞄准手,自己干开了。
我跑回指挥所,只见政委焦急地对师长说:“时间不早了,别指望炮吧!”
师长沉默地看看天色,大声地说:“号兵,吹攻击号!”
号响了,我军所有的轻重机枪,一齐开了火,冲锋部队冒着密集的枪弹,向主峰冲去。快接近山顶了,敌人用机枪、步枪、手榴弹组成密密的火网,压得主攻部队抬不起头来!
“刁文俊哪!老子捉住你,要剥你的皮! ”师长愤愤地骂了一句,然后转身向我们说:“再去,告诉炮兵连,限他五发炮弹打中目标!”
传令兵还没跑出三步,轰!轰!轰!一连三发炮弹,在敌人工事里爆炸了。接着又连中数发。
“好,好!”师长大声叫着:“赶快吹号,吹号!……”
激动心弦的号声,震荡着山谷,压倒了枪炮声。冲锋的部队像潮水,涌向山头。手榴弹的白烟,立刻汇集成一片浮云,在敌人阵地上升起。
我们的同志冲上去了!……
一阵厮杀之后,山顶上枪声稀落了,溃退的敌人正向南峰西边乱跑。
王树声副总指挥和陈师长、叶政委都轻松地吹了口气。他们相互望了望,似乎是齐声地说:“成功了!”
“告诉炮兵连,”陈师长说,“叫他们原地休息!”
我们怀着难以描摹的心情,踏着突击部队开辟的道路,跟在师首长的后面,向剑门关主峰前进。毛毛雨还下着,担架队忙着往下抬负伤的同志。两个担架员抬着一个牺牲的同志,从我们旁边走过时,师长问:“这是谁?”
“四连的一排长。”担架员回答说,“他牺牲后,手里还握着一把砍断了的大刀;在他的身边倒着四五个敌人!”
师长、政委走过去,摸了摸那个同志的手,沉痛地说:“抬下去吧!”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走到主峰工事外边,突然看到一个牺牲的同志,两手握着上着刺刀的步枪,插到一个敌人肚子上。看来,是刚刺中敌人,又被背后的敌人偷刺倒的。
陈师长弯下腰,从牺牲的烈士身上摘下一颗手榴弹,装进自己口袋里,然后又领我们向山上走去。师长一路走着,一路向部队发出命令:“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追!”
九十三师的同志们,在号声和红旗下前进,最后把剩下的五百多敌人赶到剑门关的关外,歼灭了。
剑门关上飘起了胜利的红旗。部队集结在剑门常陈师长来到五连。五连虽然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但是,他们都用自豪的眼光,迎接着师首长。
“你们伤亡多少同志?”师长握住五连连长的手问。
“五十多名。”五连连长回答后,又立刻补充说:“但是敌人死在我们手下的,不下三百。”
这时,师长把从烈士身上摘下的那颗手榴弹交给五连连长,说:“这是你们连一个同志的武器,交给你们,愿你们能用它替倒下的同志报仇!”
五连连长,两手接过那颗手榴弹,激动地望着陈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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