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组的活动地点是燕嘴口。这里离对岸只有七八十米，敌人大声说话都能听见。这一带江边上有许多怪石，我们就利用它作掩体，向江对岸喊话：
“白军士兵们!请你们出来，我们有话跟你们谈……”
过了一会，对岸果然有一个四川口音的人答腔了：
“你们不要耍花样了，哄我们把脑壳伸出来，好叫你们在上面钻洞洞！接着传来一片咒骂声。
“格老子，真不识抬举。”我实在忍不住了，回骂了两句。忽然左边有人向我投过来一块小石蛋。我转过头一看，是我们组的一个老战士，诨名叫“大脑壳”。他大胆机灵，待人也挺和气。这会却瞪着一对大眼睛批评我说：“春声!你想干啥子?不要那么性急嘛!”
停一会，我们的喊话筒又响了：
“白军士兵们!红军说话算话，保证不开枪，出来吧!我们来摆一摆家常……”接着喊话的人又讲了天下穷人是一家、红军官兵平等的道理。可是那些白军却躲在堑壕里回答说： “你们过来吧，我们这里有钱花，每天都有大肉吃……看你们衣服破成那个样子……”
这就是第一次宣传的“结果”——没有瓦解敌人，倒叫敌人把我们奚落了一顿。那天晚上，气得我一夜没睡好觉。
情况越来越不好。敌人不光是骂我们，还向我们开枪。上级对我们的要求是：不准还枪，不和他们对骂，耐心地讲道理。
我们组里最活跃的人要算“大脑壳”了。他办法多，又机灵。我们很佩服他，遇事都向他学习，不过，他的机警灵活，我却没有学到手。
一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嘉陵江的水变成了一片金黄色。江对岸的敌人又在放冷枪，有的还娘呀妈的在骂人。我实在受不了，心里一气，没向队长请示就钻进一堆刺蓬里去，向江对岸喊起来：
“白军士兵们，不要放枪啦!想一想吧：你们的枪口是对着谁?是对着自己的兄弟呀！过去我们都是受军阀地主的压迫；现在你们却拿起枪杆帮助军阀地主来打自己的兄弟。你们好好想想吧……”
“砰！砰！砰！对面打来几枪。我觉得嗓子一阵热辣辣的，头也有些晕，手插进棉衣里一摸，粘糊糊的一片血。我眼睛一黑，身子不由得倒在刺蓬上……
住了一个时期的医院，伤口好了，上级仍叫我回宣传组去工作。
一回到组里，同志们都像一盆火一样，热烘烘地把我包围起来，看看我的伤口，问长问短。一会，“大脑壳”把我拉到江边去，向我介绍白军的情况。他大摇大摆地走着，还用手指划着江对岸，大声说话。我见他那不警惕的样子，就提醒他：“小心敌人放枪呀！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怕，白军放枪会通知我们的。你走了以后，我们的宣传方法有了很大改进，现在不光是喊话、写标语，还给白军们唱戏唱歌儿。告诉你，每天晚上我们还要教白军们一次歌呢。”他接着又告诉我：最近他们经常给白军送宣传品。师里把宣传品捆在木筏上，利用观音堂那条小河的冲劲，把木筏冲到江对岸去。经过这样反复宣传，就有个别白军在晚上凫水过来和我们联系；我们又通过这些人了解白军内部情况，再用这些材料向白军宣传，这一来喊话的作用就更大了。
“现在白军内部的思想很混乱。”“大脑壳”最后向我说：“今天晚上，那边又要派人过来，你就跟我们一块守夜班吧!”
晚上，天上布满了一层薄薄的云，月亮又细又弯，悄悄地在薄云里面滑着走，一忽儿又从云缝里钻出来，半截露在薄云外面，就像一弯银钩挂着一幅纱帐似的。江对岸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点灯光。江水还是和往常一样奔流着。我和“大脑壳”并排蹲在江岸上，眼睛像猫头鹰一样瞅着对岸。一会，队长走过来问：
“怎么不唱歌?”
“没有打信号过来。”
“你说白军真的会打信号?”我有点怀疑地问。
“会打的，每天都是这样。”“大脑壳”蛮有把握地说。
过了好一会，江对岸果然出现了火光，那火光亮了三下，“大脑壳”扛了扛我的肩膀说： “怎么样？你看，白军们在说：官长们压宝去了。”说着他搔了搔脖子，拉开嗓子就唱起来了。
对面没有声音，更没有枪声，江水伴着歌声，在黑夜中回响。等到下半夜，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我感到有点累了，不知不觉就打起盹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队长突然把我叫醒，指着江心叫我看。我擦了擦眼皮，定了定神，只见一个黑黑的东西，迎着一闪一闪的白浪，在江心里移动着。队长小声说：“来啦!”
一听说“来啦！我才醒悟过来，不知怎么搞的，倒有几分紧张。因为我刚参加红军，还没见过白军哩!
那黑东西越来越近，不一会就爬上岸来。队长和我们一齐迎上去，只见那人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冷得直打战。队长亲热地和他说话，问他：“辛苦了!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紧，”那人回答说，“逃跑的人越来越多，官长们抓住就枪毙，大家想过来，又害怕。”
“船呢?”
“官长们亲自看着，不容易弄到手。”
“好吧！烤火去，吃了饭再走。回去告诉大家：能弄到船就一起过来，我们在这掩护你们；要是不行，就叫大家等一等，红军很快就要过江了。”
队长招呼那人吃了饭，交给他一包用防水布包好了的宣传品，又嘱咐了一番，才送他下水。那人将宣传品的包裹绑在脖子上，跳下水，向江对岸凫去。……
我站在江边，望着凫过去的黑点，不由得想：这是真理的威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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