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们几个掉队的人互相搀扶着,在水草地上蹒跚行进。黄昏时分,望到前面堆堆篝火,在广阔草原上升起来。走近了,发现有个人站在路口向我们眺望。看那满脸胡髭,黑黑的面孔,就知道是我们师长张正坤同志。他总是这样,人不到齐是不会休息的。
“怎么,饿得走不动了吧?”他关切地问道。
大家没言语。谁都知道,只要说声:“我没吃的了”,马上就会有许多捧着粮食的手伸向你。可是谁的粮食都不多,你接过来,他们怎么办呢?那时,一颗粮食,一把野菜,就像生命一样宝贵啊!
师长一向是爱说爱笑的,这时他却沉默了。好久才叹口气说:“不说我也明白。”
回到宿营地,他不停脚地四处转,和战士交谈。在篝火的照耀下,他脸上又浮现出开朗的笑容。忽然他跑上小土包,向围在篝火边休息的战士说:
“同志们,咱们背的粮食有多有少,肚子有大有小,如今有人断粮啦,你们说怎么办?”
“我们有粮的拿出来!”有人这样喊。
“对!”许多人响应。
“对,革命不是一个人能干成功的,要团结一致战胜困难。咱们经济公开,待遇平等,把所有的粮食拿出来平分。来,我先交!说着张师长把仅有的一点干粮,倒在身旁的油布上。
“经济公开,待遇平等嘛。”这是师长的口头禅,我们听着又亲切又感动,不少人哄地一下笑了,立即把勒紧腰带省下的炒面交出来。师长亲自拿着小碗,喊着名字,挨个分配。荒凉的草原上顿时欢腾起来。
此后,每隔一两天就分一次粮。开始是每人一碗,后来是半碗,小半碗……终于没有可分了,于是部队就只好用皮带、野菜来充饥。记得就在断粮的前几天,每逢开“饭”的时候,师长还总要留出一小匙炒面,让我拌野菜吃。看着他黄瘦的面孔,看着他那就要空了的粮袋,我实在咽不下去啊!他总是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吃吧,待遇平等!就这样,我又度过了艰苦的五天。
饥饿、疲」的长长行列,默默无声地在草地上蹒跚着。谁的心里都盼望着包座,但包座还有多远?不知道!
“同志们,怎么不说话呀,让困难吓倒了吗?”这是师长的声音。这声音在战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不知鼓舞了多少战士勇敢地战斗;在环境最艰苦的时候,不知激励了多少同志挺起胸膛。现在又听到了,人们都尊敬地望着师长。
有个战士说:“难是难点,可是倒不了。现在要有点烟抽上两口,也许把饿忘了。你说是吗,师长!”
“你说的倒是个办法,我也有些日子没闻到烟味了。我去找,你们等着吧。”说罢,他拖着曾经负过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向后边走去。
大半天他才赶上来,手里拿个烟口袋,浑身是泥点子。他笑呵呵地说:“来,会吸烟的每人一份。”
有人知道师长烟瘾大,推让说:“你多留点以后抽吧!”
“经济公开,待遇平等,烟末也不例外。”他一边分烟末一边笑着说:“你们知道这烟是谁的吗?”他顿了顿又自问自答地说:“贺老总的。他看我跑去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问我:‘张正坤,你来做什么?’我说:‘没烟啦,找你要点烟吸。’他听了又气又笑,说:‘ 你这个烟鬼,为点烟一瘸一拐地跑这么远的路?’说着,就把烟口袋里的烟倒给我一大半。” 师长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能给战士解决困难,他会想出各种办法。记得在湘鄂赣边根据地的时候,很多战士打摆子,没钱买药。他在病中听到这个消息,便不顾自己的身体,带了一队人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打土豪,买了许多药品和布匹。事情办完了,而他却晕倒了。
分完烟,会抽烟的叭嗒着烟袋,不抽烟的也有了谈话的材料,部队又活跃起来。走着走着,前面有人喊:
“有福不用愁,这回有办法了!”
原来路旁摆着一副马骨头架子,上面还剩点肉。大家听了,蜂拥而上,把剩下的肉全都刮了下来。我走在最后,去迟了点,肉几乎被刮光了。我不死心,掏出小刀,从骨缝里往外剔,好半天才弄下半斤左右肉星。可是天黑了,部队也走远了。
我一个人在伸手不见掌的草原摸索,心里实在害怕,唯恐走错路,或是陷进泥坑里。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一棵大树下,把马肉放在怀里,想睡到明天再说。刚刚入睡,忽然有个东西碰了我一下。我吃了一惊,赶忙睁开眼睛,就见一个黑影在面前一晃,把马肉抢走了。那点肉真像命根子,我哪里肯放,随手拾块石头打去。那个黑影“吱吱”乱叫一阵,消逝在黑暗中。原来是只猴子。费半天劲搞点肉,还叫猴子夺去了,真是哭笑不得。
第二天,带着满肚子委屈赶上部队,见到师长。他又关切又埋怨地问:“昨晚你在哪儿睡的?派人找也没找到。”
我把经过情形详细地对他讲了。他听了,深沉地说:“要不是为了革命,谁能吃这样苦,谁能跟猴子争吃的!回去休息吧,以后会有办法的。”
有一天,师长把我喊去,分外高兴地对我说:“小鬼,拿米袋子跟苏参谋长到附近的居民点去筹粮。”
听说有粮食,我精神陡然振作起来,抓起米袋子往外就跑。到外边一看,苏参谋长带着部队早走了,我忙打听他们的去向,跟踪追去。
走了二十多里路,爬上一座高山,我心凉了半截。方圆几十里路,完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岭,看不到一所房屋,更看不到参谋长的影子。愣了一小会,我垂头丧气地跑回来。
师长看我回来,满怀兴奋地问我:“搞到粮食了吧!”
“几十里之内,连个人家都没有,哪里还有粮食呢!”
他听了沉默不语。我懊悔不该说这样的话。
但是过了三四个钟头,通信员跑来报告,说参谋长他们赶着牲口回来了,驮回几千斤粮食。师长一听霍地跳起来:“是真的吗?”
“哪能说谎呢?”通信员说。
“对,我知道是真的。”师长转身问我:“连个人家都没有?你看看,这回一颗粮食也不给你。你这个小鬼!”他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我很难过。这倒不是为了我得不到一颗粮食,而是因为我的疏忽,刺伤了师长那颗关怀战士的心。我恨不得痛哭一阵才痛快。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参谋长走的不是一条路。
外面热热闹闹分完粮食,师长提着一条米袋走进来,往我面前一放,说:
“这是你那份,去炒炒磨好,节省点,出草地就靠它了。”
我心里十分激动,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部队又出发了,行列里响起嘹亮的歌声:
笛子吹起来呀,
唱给大家听,
我们目前艰苦奋斗呀,
为的是创造西北根据地。
……
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每当想起这段生活,师长张正坤同志当时的音容笑貌就清晰地浮上脑海。不幸的是他在皖南事变中遭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毒手,但是他那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的崇高品质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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