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不知道要来的是不是红六军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红军回来了,一年多苦闷渴望的日子,终于到头。我想着和部队即将会面,想着这段经历,又悲又喜,激动得流下泪来。前年的十月,红六军团由湘赣边区西征到这里,准备去会合贺龙同志领导的二军团。当时我在十八师五十二团政治处工作。
在石阡附近,敌人发觉了我们的意图,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重重阻击。经过了几天的转战,我们后卫五十二团被敌人切断了,和主力失掉联系。我们在敌群中东闯西杀。一天夜里,又转到走马坪北的虎脑山,在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里停下来。天刚亮,领导上派我把伤员送到几里外的老百姓家去隐蔽。
安置好伤员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听到虎脑山上响起激烈的枪声。显然部队又和敌人打起来了,于是我急忙向虎脑山奔去。
爬上山一看,糟了!部队已经撤走,满山都是敌人,四处搜索。嘴里不住地喊:“出来吧,缴枪饶命!“再不出来就开枪啦!当时我没顾得更多地考虑,赶忙钻进草丛,一动不动。心想:你喊吧,不来便罢,来了咱就拚。
下午二点左右,敌人吹起了集合号。看来他们什么也没搜到,只好灰溜溜地收兵了。但还有一些“守望队”在山上游魂似地转悠着。
入夜,战斗后的山林,寂静得可怕。我倒在地上,仰望着天上的繁星,思潮不停地翻滚。部队到哪里去了呢?这里是敌占区,人生地不熟,我孤单单的一个人,将来怎么办呢……越想路越窄。寒冷的夜风吹着树叶飒飒作响,更显得周围空旷荒凉,使人增添了无限的愁苦。也许是年纪还轻吧,那晚上我默默地流了许多泪,但也下定决心:要像首长教导的那样,“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要活下去,要找到部队。
在这里,老百姓是否能同情我们,心里实在没有把握。我不敢下山,在山上整整蹲了四天。四天,把我饿得肚皮几乎贴到后脊梁上,浑身没劲,只要动一下,就头昏目眩。非下山不可,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想法子去找部队,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我开始向山下观察:在山脚下一块小田里有个人在弯腰劳动,田坎上有个妇女和孩子像是在帮忙。将近黄昏的时候,他们走进田边上一所小茅草房子,看来是家贫苦农民。晚上去找他们,碰碰运气吧。
天黑定了,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摸下山去。走着走着,听到有流水的声响,这才想起嗓子又干又渴,脚步不由得向水声走去。到小溪旁,刚一弯腰,耳朵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半天才恢复过来。
小房里透出昏暗的灯光,我从壁缝向里窥探。屋里空徒四壁,靠墙放着一张床,两口子倒在床上吸鸦片(当地盛产鸦片,吸鸦片像吸旱烟那样普遍),孩子在地上守着火盆玩火。此外再没有什么人了。
门没关,我轻轻地走进去。他们惊慌地从床上跳下来,畏惧地望着我,不知所措。我不敢暴露身份,说:“我是中央军,生病掉队了,找你们弄点饭吃”。他们没搭腔。我又说: “老板,不要怕,吃饭给钱!”说着我掏出一块安置伤员剩下的白洋。
男人平静了些,把我上下打量好久,转身问:“还有饭吗?”
“有点。”女的带着不解的神情回答。
“菜呢?”
“还剩点豆腐“还剩点豆腐。”
“拿来热热吧!”
女的在火盆上把饭菜热了热,就端给我。几天没吃饭,把我饿惨了,一阵狼吞虎咽把饭菜吃个精光,像是有生以来也没吃过这么香甜的饭。
“在你家住一夜行吗?”吃完饭我试探着问。
“一会再说,你先抽口烟吧!”男的没直接回答,指指烟盘子说。
这可把我难住了,抽吧,从来没沾过这玩艺;不抽吧,由于王家烈的军队是有名的“双枪将”,没一个不吸鸦片的,我这个国民党兵就装不成。实在逼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拿起烟枪吸了两口。可能是用劲太猛,呛得连声咳嗽,把烟灯也弄灭了。
主人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小声而又神秘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中央军你就得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看这个人很忠厚善良,就一五一十地把我的处境告诉了他。然后我不安地、但又细心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听我讲完笑了,带点自诩的口吻说:“我的眼力不错。你进门掏白洋,我就觉得不对头,中央军吃饭哪有给钱的?后来又看你不会吸鸦片,我就全明白了。你是红军,那没说的。别看你们只在这儿过了几趟,可帮我们出了几十年的怨气,打了土豪,分了东西,你们的心向着穷人。如今你落在难中,我不能拢手瞧热闹。”
真是绝路逢生。在我们的根据地里,群众掩护红军是极其平常的事情,可这里是白区,没想到人民也这样热爱我们。当时,我很感动,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真没想到……” “有啥想不到的,咱们都是苦命人哪!接着他摆开了身世。原来他是湖南龙山人,姓何,因为受不了地主的剥削,又闯了祸,才跑到这里替一个和尚种田。这和尚并不“大慈大悲”,对穷人像地主一样狠。老何整年累断了骨头,还是吃不饱穿不暖。讲到这里,他愤愤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你们才能治他们。”
快半夜了,老婆催了几次,他才收起烟具,找出一身破衣服,让我换下军装,安置我在草楼上睡了。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他气喘吁吁地爬上草楼,轻声说:“守望队到处搜查,你就在上面藏着别动,躲过这阵风再说。”说完他转身下去了。接着传来鸡飞狗叫和粗野的咒骂声,守望队蛮横地喊:“有共产党的散兵吗?不说打死你!老何能经得起敌人的威胁吗?想着,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好久,四周才静下来,大概老何把那帮东西打发走了。
我在草楼上挨了半个月,他们按时给我送饭,并且不断叮咛:“不要急,他们走了就让你下来。”当时的情况,使我只有听从,别无办法。一天,老何不到送饭时间,就爬上来了,喜笑颜开地说:“狗崽们走了,你下来吧!不过你不能离开我们这里,敌人早已布下人马,周围几十里都有岗哨。放心吧,住在我家里没错。○人要问,你就说是我亲戚,昨晚上从湖南龙山来的。你知道龙山什么样吗?”我摇摇头。他把龙山的情况向我介绍一遍,又嘱咐一句:“千万别记错了。”
我改名陈慧敏在这家住下来。
离开了党,离开了红军,真像是离开了娘的孩子。有时在睡梦中看见了部队的首长和同志们,看到了根据地一片繁荣的景象……心中就越发感到难过。老何几次帮我打听红军的去向,但在这偏僻的山区里,总没得到确切的消息。
何家的日子本来就够苦的,凭空添我这一个“食客”,就更加艰难了。他们常常〕着我发愁,我很过意不去。我不止一次地要亲自去找部队,但他们都说:“不知道红军在哪儿,我们不放你走。”
有次我从山上砍柴回来,刚要进屋,就听两口子在屋里小声说话:
“又没米了,得想办法呀!”
“咳,有啥办法呀,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也不能干挺着,咱没啥,可人家……咱能让人家饿肚子吗?”
“别穷唠叨啦,本来他就想走,让他听着更住不下去了。”男的似乎生气了。女的为难地低声啜泣。
我一阵心酸,怎忍心让这两个善良的人为我受累呢?我下定决心离开这儿。
晚上端起饭碗,咽不下去饭,就向老何说,我要走了。他听了一怔:“红军有音信吗?”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那往哪儿走呢?一个外乡人四处乱闯,非出事不可,不行。”
“你们家也困难……”
没等我说完,女的把话接过去了:“是困难点,可还有办法,不能走啊!”
我不顾他俩劝阻,执意要走。
老何想了半天才说:“我明白你心里想啥。不忍心住下去,那就换个消息灵通的地方,再打听红军的下落。你不是会裁缝手艺吗?前村就有个裁缝,也是受苦人,很可靠,我送你到那儿去吧。离这很近,出事也好关照。等知道红军下落,我再送你走。”
他把我送到裁缝家,临分手时,这平时看来很刚强的汉子,竟难过得落下眼泪。他拉着我的手说:“如今咱们穷人光剩下一片心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你可要多包涵呀!”
这话是该我向他说的呀……
老何在我们分开不久,就被那贫困的生活折磨死了,我连说声谢谢都没来得及。唉!只怨那万恶的社会!
就这样,我又在裁缝家住下,通过一些可靠的人继续打听红军的下落。一天,有人从龙溪镇上回来告诉我,镇上贴出了敌人的布告,说红军要来了。听了这话,我高兴极了,立即跑到龙溪镇去打听。镇上动荡不安。一个白匪军官在凶恶地骂着一个老头子:“老不死的家伙,砍几根竹子修碉堡你不高兴,贺龙来了要你的脑袋!”
这是个机会,我凑上去说:“老总,看你急的,共产党还远着呢!”
“你知道个屁,今晚就能到这里!”他说完把老头推个跟斗,拖着竹子走了。
部队就在身边,说不清当时心情是怎样激动。当天晚上,我就和裁缝分手了。雨哗啦啦地下着,大地上的一切隐没在黑暗之中,但是我还是抬起头来,望着老何那所简陋茅屋的方向。心想:老何,你不顾一切掩护我是为了胜利,可胜利的日子即将到来,你却不在了。
大约走了二十几里路,就看到自己人了。他们带我回到部队,首先见到军团政委王震同志。他关切地询问我一年多的情况。我把老何和那个裁缝掩护我的经历说了一遍,他沉思半晌,感慨地说:“到处有我们的群众,我们是拖不垮,打不散的。你知道吗,那次敌人想把咱们五十二团的番号取消,但是五十二团并没有被消灭,突围之后归还了建制,就是一些因病伤留下的、 掉队的同志,也在群众的掩护下回来了。快回去看看吧,五十二团更加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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