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撤离,是在非常险恶的条件下完成的:蒋介石已经把一百多个团的兵力调到根据地周围,完成了对我包围的部署。不仅如此,可以说,自从十一月十九日从桑植出发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渡过金沙江为止,如果没有以贺龙、任弼时同志为首的总指挥部的正确的战略指导思想和战役、战斗部署,几乎每时每刻,都有被敌人消灭的危险。
当时,我是红六军团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对于两个军团全面的情况和上级的行动部署很不了解;可是,仅仅从我自身经历的这一段征途来看,总指挥部领导人那样巧妙、灵活的指挥艺术,给我们每一个指战员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如今,时过境迁,许许多多的细节已经难以记清,可是,大的脉络却像是作战地图上的红线一般,反倒格外分明了。
南下湘中
从桑植出发,北上抗日,按说应该北去,怎么南下湘中了呢?
原来,当时包围我们的敌军,东南有陈耀汉、郭汝栋、陶广、李觉,西北有徐源泉、樊松甫、孙连仲,共计一百个团以上的兵力,恰似一团黑压压的乌云,直向湘鄂川黔地区掩来。我军倘若突围向北,直接取道川陕北上,一道长江在前阻路,十万敌兵随后跟来,那危险可就太大了。因此,为了绕过长江天险,必须向它的上游取路;而要摆脱敌人的重兵,第一脚就得插向敌人的心脏,把敌军调到兵力空虚的湘中去。这就是我所能看到的当时的指挥意图。自从十一月十九日出发,就是日以继夜的急行军。渡过澧水、沅江,到十二月初,就进占了新化、锡矿山、蓝田、溆浦、辰溪、浦市等城市,一下子就把敌人的手脚搞乱了。我们却在新化地区轰轰烈烈地开展了群众工作,部队也得到七天的休息。
这年,湘中是个好收成。秋谷刚收好,谷草堆得像山一样。橘园里一片橙黄,金皮球一般的橘子成串成束,压折了臂腕粗的根根枝条。稻田里,放上了冬水。环顾四野,明亮耀目。橘园的丰收景象,又从水中倒映而出,更显得十分好看。只可恨地主豪绅当道,人民群众难得温饱,没有歌声,也没有笑脸,到处都是死气沉沉。可是红军一到,可把土豪们吓昏了。刚刚从农民家里抢到手的谷子也顾不得了,扔下算盘,夹起帐簿,逃的逃,溜的溜,逃不脱的就只好乖乖地给农民当了一次极好的反面教员。农民呢,可是乐美了。如今,他们看到了地主恶霸的下场,好痛快好舒服,志气随之奋发起来。投红军,闹革命,顿时成了一股风气。不几天,红军的兵员就增加了好几千。更有新化、锡矿山的一批工人,大革命的时候,就是有名的革命派,这次红军部队到来,不到一天光景,他们就组织起了一支名叫“抗日救国先遣队”的武装。
新化城,是资水中游不大不小的一个码头,相当繁华。红军初来,群众不明真相,江面上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只有沿江碇泊的几爿大官船,却没有来得及逃掉。船上,插着盐运局的旗号,装满了成包的海盐。谁都知道,官盐者也,其实就是蒋盐。蒋盐不吃,更待何时?趁此机会,当时的六军团政治部主任,就领着我们广泛地宣传起“没收官僚资本,保护民族工商业”的政策来。私营企业,一个不动,欢迎开市;蒋记官盐,如数没收。商人一见,果然官、私有别,待遇不同,顿时打消了顾虑,开门营业,市场活跃起来。于是,一时陷入沉静的江面上,大小帆船又复往来如梭,颇不寂寞了。没收的盐巴,立即标明价格:大包五块,小包三块,向广大人民出售。只消拿出一块银元,就能担回近百斤咸盐,足够食用几年,有些实在没有钱的,说清楚也可自管来搬。名为出售,实际等于散发。老百姓慑于蒋介石的凶焰,不敢径自搬取,我们打出这一个“出售”的名目,不过是用以解除群众的畏惧,堵塞日后蒋贼的毒口而已。自然,红军也还可以从中略微为革命筹得一部分款子。当地群众,胆大的白天到,胆小的夜晚来,有的担筐,有的驮袋,往返搬盐,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我们在新化,为时只七日,扩兵逾千,筹款上万,收获委实不校随后,又忽而北返两下江,忽而南下龙潭市,最南竟到了武岗县属的高沙。这时,敌人从湘西北赶到湘中,积极准备向我围攻。于是我们才折转向西,在武岗与绥宁之间的瓦屋塘,把陶广的两个师打了一下,冲破了敌人围歼我军于湘中地区的阵势,向北渡过了沅江。这时,敌人方面可真是热闹非常,有的掉转头顺着湘黔公路猛追,有的登上沅水里的小木船猛赶,唯恐被我们丢掉。
一九三六年的元旦,我们是在芷江的竹平铺过的。这个地区很富,土豪很多。土豪的肥猪也很多,大家都很高兴,想要好好过个年,多吃几个菜。除夕晚上,我们和农民一道杀了 土豪不少的猪,大伙帮大师傅的忙,又是猪肉,又是鸭子,烹得香香的。第二天中午,正要吃的时候,忽然听到啪啦啪啦的枪声,原来是敌人的先头部队赶到了。我们捞出肉来,担在肩上,向西开进了。二日到了晃县龙溪口,在那里驻了三天,算是补过了一个新年。
等敌人一月五日追来时,我们为了给湖南敌人一个告别礼,折回五十里,在便水和江浦,又把追敌敲打了一下。虽然没有全歼,却是大大挫伤了敌人的锐气,使我军进入黔东地区以后,得到了一个短时期的比较顺利的行军时机。
智取鸭池河
从一月七日进入黔东,九日我六军团占领江口县城,二军团占领石阡县城。打土豪,搞群众工作,部队整整休息了五天。最愉快的是与我十八师胜利会师了。离开根据地的时候,我红六军团曾留下十八师担任牵制敌人的任务。张正坤师长带着部队故意突围北上,吸引了敌人很大一部分兵力,在湘黔边界和敌人周旋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现在才和我们会合到了一起。∪起我们这一路来,他们要艰苦得多了。军团政委王震同志亲自跑出很远的路程,把他们迎接回来。进到石阡以后,原来六军团西征路过这里被敌人打散的一些同志,在群众的掩护下,过了一年多不见天日的生活,也都重新找到红军,回到了自己的部队。敌人一心一意要扑灭革命,可是闹来闹去,既抓不到我们的主力,又摸不到我们的侧翼部队,连个把掉队的人员也没能摸去。红军可真是打不垮、拖不烂呵!老战友们久别重逢,手牵着手,一道跑到石阡的温泉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敌人估计我军要步中央红军后尘,北渡乌江。他们赶到贵州以后,不和我们纠缠,拚命抢到我们的前面,把绝大部分兵力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乌江两岸,日日夜夜赶做工事,企图将我歼灭在乌江南岸。这时,敌人的报纸也一齐叫唤开了,什么“ 贺龙孤军势必就歼 ”啦, “贺龙走投无路”啦,“江南赤患削平有日”啦,真是猖狂极了。
我们倘若冒冒失失地往前闯,那后果确实不堪想象;可我们的头脑不像敌人想的那么天真,明摆在眼前的火坑,为什么要去跳呢?此处无路可走,他处自有路。处处无路走,开向贵阳府。他想我们北渡,我们偏不北渡,他不防我们南下,我们偏要南下。部队折向西南,日夜兼程,取瓮安,下牛场,直捣龙里,威逼贵阳。这一来,形势可就大变了:敌人由乐观一变而为慌乱,我们由被动一变而为主动。要知道,这时的贵阳乃是一座空城,我军倘有兴趣,闯进去逛逛,不是不可能的。对于敌人说来,贵阳是贵州的政治、经济中心,又是大官僚们养身立命之所,此城万万不可有失;可是,从湘北到湘中,从湘中到贵州,追来追去,就是为了凭借乌江天险来消灭我们,一旦放过,十分可惜。江防不可不守,贵阳也要保卫。一身岂能二任焉?一时间,调兵遣将,手忙脚乱,紧张万分。但是我们没去打贵阳,却从从容容地经扎佐,过修文,进抵乌江上游的鸭池河边,毫不费劲地渡到了乌江的北岸。
鸭池河这里的地形很险:北岸滥泥沟一带,山势高陡,俯瞰对岸,一马平川,只须摆上一点兵力,要阻住追击的百万大军,不成问题。因此,我们过河之后,在二月九日轻取黔西、大定(今大方)、毕节等重要城镇,并在大定附近的将军岭给向我追来的郝梦麟师当头一棒,歼灭敌人两个整团。赢得了近二十天的时间,开展了黔、大、毕地区的工作,在黔西北地区点燃了革命的熊熊烈火。
巧渡金沙江
在黔、大、毕的近二十天,是我红二、六军团长征途中的黄金时代。
这些天,可真够敌人忙的。云南、四川,遣将调兵,北往南来,真想求上天保佑把我军阻挡在金沙江之南,然后把我们一口吞掉。
我军要北渡金沙江,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从毕节地区直向西渡江,自然是近得多。可是,一来金沙江下游江面太宽,摆渡艰难,二来迂回地区过窄,根本摆脱不掉敌人,所以,必须随机应变,另作打算。
从二月二十七日撤出毕节,到三月二十九日这一个多月,是一个非常险恶的时期。我们先是经由七星关、平山堡、野马山、妈姑、柯猓”上,到三月七日进到了镇雄县的奎香。这时,樊松甫已经接近了我们的后尾。第二天,我们返转五十里,迎上去,在以则河地方迎击它的先头,缴得敌人枪百余,便撤出战斗,折回奎香。九日,急经毛宣湾、牛场,向衣沙沟转进。谁料敌人的九十九师已经抢先驻在这里。我们一方面与它周旋,一方面掉头斜插,转往梅东、青山一带。到十六日,第三次转回了奎香。就这样和敌人捉了一个礼拜的迷藏,险些儿被四面的敌人围祝十七日,我们急忙折转西进,经云贵桥、永禄岩,插到威宁的得胜坡。敌人慌了,以为我们要从滇东渡江,紧赶慢赶,又抢先堵住了昭通。但我们却急转直下,经桥子口、韭菜冲,进到云南省以盛产火腿出名的宣威。二十三日,在宣威的观音堂,又和敌军遭遇。先是我们占了便宜,缴了它百多条枪,后来越打敌人越多,才查明是滇军主力孙纵队的六个团。入夜,我军就撤出了战斗。这时,我们已经明白:云南腹地的敌军也像在红一方面军长征时那样,已经被我们调到滇东来了。于是我军就来了个舍近求远,把渡金沙江的地点,选择在滇西一带。但是为了让敌人再向东深入深入,我们又复折向东南,经由红岩坡、摆子田、羊尝兔场,月底六军团赶到了平彝(今富源)城下,佯攻守敌。与此同时,二军团占领了盘县。
说是“佯攻”,确实不假。在云、贵边这一个月中间,和敌人交手的次数并不少,要想打赢、打平,并不吃力。可是,我们并未恋战,只要把敌人的锐气挫一挫,转身就走,为的是减少伤亡。在长征途中,伤员的问题可是不小呵!离开根据地这么远,有了伤员是带不走的,只能寄放在老百姓家里。这些参加暴动出来的工农红军士兵,哪个不晓得,我们这些人的亲人就是党和同志,我们的活路就是跟着革命队伍走,离开了根据地,离开了党,又离开了红军,敌人的屠刀就时刻都在我们的头上晃荡,抓住就活不成。因此,谁负了伤,也不愿意让“寄”,哭天哭地,总要跟着走。除了实在走不动的,我们不得不寄在可靠的老百姓家里,大部分轻伤号,上级还是想尽办法把他们带上走了。江子炎同志,当时打伤了脚,军团首长命令罗章同志去寄伤员。』寄的哭,寄人的也哭,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革命亲兄弟。最后,罗章同志又返回来向军团首长请求,这样,江子炎同志才又跟上来了。
四月一日,我们开始了抢渡金沙江的急行军。到五日,就进到了距离省城昆明仅仅七十的新街。敌人完全没有料到我们有这么一手。云、贵边的敌军已经被拖得晕头转向,一时抽调不及,昆明城内又十分空虚,无可奈何,只得又拿出一年以前中央红军路过昆明附近时那个老办法,把附近几个县的保安团全部调空,去保卫昆明。这样一来,我们在滇中的行军可就畅行无阻了。和在根据地里行军一样,一路唱歌子,有的前队啦啦后队,有的自己编小调,十分活跃。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活泼、这样和气、又这样守纪律的部队,都拥到大路边上等着瞧。因为我们来得快,各处还没有得到红军过来的消息,所以,有些豪绅也笑嘻嘻地站在路边看热闹。看着,看着,有些不对头了。再一听唱的歌子,又是什么“工农要革命,报名当红军”“打土豪分田地,铲除列强建立新中华”……脸上的笑容就吓回去了,脚跟也站不住了,慢慢从人前缩到人后,然后,一转身,一溜烟逃了。穷苦人可不同,起初听说过部队,还有点怕;后来听说是红军,赶紧从人后挤到人前去看。我们北上的任务急迫,一切服从于抢渡金沙江的战略部署,没有能够和他们亲近一番。虽然如此,红军的声威却很快在群众中传开了。
四月下旬,我军进到了金沙江南岸的石鼓、巨甸,用了六天的时间,不慌不忙地渡过了金沙江,彻底摆脱了尾追的敌兵。
从桑植出发到中甸,总共走了一百五十多天,八千多里路。这一百五十多天里,敌人天天围着我们打转,天天想消灭我们,到头来,却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正似一团团乌云,驭着西风,追赶月亮,想把光明掩尽,而那一轮明月却径直向前,终于穿过云雾,把光辉撒遍了大西南的夜空。岳飞写的那句“八千里路云和月”恰恰为我们这一段征途作了一个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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